close

上鎖的箱子            文/許俐葳

 

  外婆失蹤了一個禮拜之後,當所有人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情時,我在那個箱子裡悄悄找到她。

  說是那個箱子好像也不正確,應該說是我翻遍了外婆家裡所有堆到天花板的箱子,才終於在最後一個箱子裡找到她,簡直像是幼時的躲貓貓遊戲,我們小孩子最愛找一個箱子裡躲進去,憋住氣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咚咚咚,而藏在箱子裡的傢伙往往是第一個被找到的,然後換人當鬼,週而復始,直到每一個玩遊戲的孩子都躲過箱子才算玩得盡興,好像沒藏過箱子就算沒玩過躲貓貓一樣。

  而如今,外婆把自己捲曲一個球狀躺在裡面,雙手抱膝像小動物一樣畏縮,眼睛張得大大的望著我,一眨一眨好像發著光。

  是了,我們誰都不是躲藏的天才,外婆才是。

  

  外婆的身上總是有一種味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混合而成的海洋氣味,腥鹹而強烈,從她跨出的每一個步子蔓延開來,每當外婆朝我細碎緩慢的走來時我就開始打噴嚏,打到鼻子都紅了還是無法習慣,這股氣味每當外婆洗完澡後更益發的濃烈,不像是從皮膚裡發出,倒像是從骨頭裡溢出一樣,「因為是從海裏面活回來的!」外婆總拉長了音調,在我問她時微露驕傲般的這麼說,逃難,那個叫做逃難,她一字一句的強調著。

  而每當聽見這句話時,我都會想起曾在小學社會課本上看過的那張「台灣人民逃難圖」,書頁反光著昏暗的場景,一群人攜家帶眷涉水而過臉上全是驚恐,走在最前頭無視鏡頭的那個女人臉上是一種咬牙切齒,手上抱著嬰兒高舉過頭,水花在她腳底濺開,藏在褲管下的小腿多麼粗壯。

  有很多時候我是如此相信的,相信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我外婆,她是靠著她兩條粗勇的腿自大陸沿岸跟著蔣介石,一路啪噠啪噠這麼跨過黑水溝,於是從海裡呼一口氣爬起來的時候,骨頭早就被海水給泡潮了,腥味像風濕ㄧ樣緊緊跟隨著她,怎麼甩都再甩不掉了。

  或許是因為逃難的血液在骨子裡不時流竄,外婆一直都像是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習於把所有家當藏上身,在外套內裡縫進金塊,搞得全身上下沉甸甸的,像拖著一件笨重行李般連路都快要走不動了。

  外婆愛藏,當然也需要藏東西的地方,於是總是可以看到外婆不斷把空箱子往家裡塞的身影,她會走好幾公里只為了沿路跟便利商店要紙箱,甚至去翻公園裡的垃圾堆,母親不知為這件事情跟她吵過多少次,但外婆的執著超乎常人,最常用的一招就是緩慢的抬起臉,張大眼睛的說:「啊?」

  母親說,外婆從以前就愛藏東西,瞞著外公東藏西藏,她們剛來台灣的時候,眷村裡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外婆抱著四個孩子坐在地上跟外公哭窮,脾氣不好的外公咻的一下出門就只顧自己肚子去了,四個女兒放聲大哭,外婆轉了轉眼睛,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母親一愣一愣的看著她拆掉袖子縫線,像變魔術似從袖子裡拉出金鏈換錢買食物去了,總是這樣藏著,藏私房錢幫女兒交學費,藏食物好過年,母親口裡說著真可悲,女人或許天生就該有這種藏匿的能力,唯有這樣才能保護些什麼吧,我望著母親緊咬往事的下唇,望著望著也就沉默了。

  外公走後,外婆藏東西的天分開始發揮到自己身上,她再也不出門把自己關在家裡哪都不去,任憑母親說破了嘴也不聽,她們都有著同樣倔強的表情,緊咬下唇而皺眉,於是我們也不再去外婆家,「老歡癲!」父親總是這樣偷偷罵著外婆,在母親每一次用力的掛上電話那一刻,吐出這句口頭禪。

  我聽不懂父親在罵些什麼,我從聽不懂任何的台語,為什麼聽不懂台語這件事我也搞不太清楚,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說台語這件事開始跟台灣人劃上了等號,剛認識的朋友聽聞我不但不會說台語,連聽都聽不懂的時候總會露出驚訝的臉,接著下一個問題必定是:「妳是外省人嗎?」

  「我是台灣人啊。」

  「妳在台灣出生嗎?」

  「不然咧?」

  「那為什麼你不會說台語?」

  為什麼台灣人就一定要會說台語,這個邏輯我一直都想不通,而外省人不會說台語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於是在不知被問過幾百次同樣的問句之後,我莫名的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了,我不會講台語,但我真的不是外省人啊!但又好像不是台灣人,那我到底是個什麼來著?鬼嗎?

  於是我學會變成一隻沉默的鬼,學會在一群熱鬧的台語對話裡微笑聆聽,而妹妹跟我不同,道道地地的台灣血液讓她總是在親戚面前應答如流,我最怕的家族聚會場面也可以輕鬆應付過去,我總在圍著圓桌熱鬧的吃飯場合裡緊挨在妹妹身邊把自己藏著,假裝自己是個安靜或根本不存在的小孩,直到似乎大家再也記不住我的名字了,「那個大的…. 」開始變成我的代名詞,我才像是忽然驚覺似的,急忙偶爾插上幾句現學來的「ㄏㄡˋ」,「ㄉㄧㄡ!」之類的入門詞彙(但我老是把「ㄏㄡˋ」說成「ㄏㄞ」),但也許我把自己藏得太好太嚴實,不管是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或許正是因為我太過安靜了,當我悄悄的溜出學校大門,搭上與家相反的公車時,沒有人注意到我已消失,當然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在轉了三次公車之後,忍耐著想吐的腦袋與滿漲的尿意,在太陽高照的天氣裡走了不知多遠的路,彎

進忠孝東路的小巷子,把自己藏進外婆家。

  「妳是大的,還是小的?」這是外婆見到我時說的第一句話。

  「大的。」我望了她一下,不放心的又加上一句:「是阿強的女兒喔!是第兩個女兒裡面大的!還記得嗎?」

  我也搞不清楚外婆到底還記不記得,總之她熱烈的接待了我這個孫女,因此我肆無忌憚的翹腳坐上看起來快垮掉的沙發,等待外婆為我端來飲料,屋子裡有著比外婆身上還要濃重的鹹腥味,我小口的呼著氣差點以為我現在是在一艘遠洋的漁船上,船艙裡堆著像山一樣高的小魚屍體。

  「小的啊,來。」(唉,連外婆也這樣嗎?)

  「外婆,這是什麼?」我看著杯子裡的濃綠液體。

  「茶啊。」

  「這是茶?」我跳起來打開冰箱,迎面而來的酸臭氣息讓我忍不住倒退幾步,一盤盤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菜飯堆疊著,一個又一個的罐子裡裝著被稱為是茶的東西,我沒勇氣打開,伸手往冰箱裡摸索著。

  「外婆,這不是過年時阿姨她們送來的佛跳牆嗎?妳怎麼沒吃?」

  「啊就放著

  「這不是我們很久之前拿來的水蜜桃嗎?都爛掉了!」我看著母親不知何時送來的水果禮盒安然的塞在冰箱底層,我稍微掀開盒子一角又急忙蓋上。

  「啊就放著

  「那這又是什麼?」我從冷凍庫裡挖出一個像是裝著調味料的罐子,濕濕冷冷的,搖一搖好像有細沙在晃動。

  「那是妳外公。」外婆的聲音好像蚊子在叫。

  「外公?」

  「嗯。」

  「為什麼要把外公放在冰箱裡?」

  「啊就放著」外婆的話全部含在嘴裡嚼爛了,慢慢起身走開來去,影子淡去,聲音越變越小以至於我聽不清話尾了。

  

  白天的時候屋子裡總是安靜的,外婆會坐在搖椅上看著沒有聲音的電視,氣象主撥的嘴一張一合看起來真像金魚在吐泡,窗簾低垂的遮著陽光,外婆的屋子裡從不開窗也不開電扇,空氣飄蕩著濃濁的呼吸聲,有時我熱得受不了了想偷偷打開,卻總是被立刻關上連插頭都給拔掉。

  「外婆,不開電扇就算了,連窗戶也不開,會腐敗在裡面臭掉啦!」我沒好氣的說。

  

  但說也奇怪的是,我漸漸聞不到外婆身上那股海洋的氣味了,剛開始的時候整個屋子都是那股味道躲也躲不掉,腥鹹得叫我想吐,而現在卻好像不管再怎麼聞,都聞不出來了。    

  外婆總是說,她被鎖在這個四面都是海的島上哪裡都去不得,久而久之才會骨頭酸痛,尤其是快下雨的時候痛得更厲害,「那是風濕啦。」我忍不住插嘴提醒她,但外婆好像沒聽到似的,我想她跟我一樣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這座島上,好像怎麼做都不對勁,而很奇怪的是,她說她是迫不得已的才被鎖在這個島上,卻又把自己關在家裡哪都不去,寧可對著那些裝滿舊時衣物首飾的箱子東摸西摸,那些她撿回來的箱子裝滿東西把整個房間填得滿滿,我從不知道外婆居然有那麼多東西可以藏,不管是舊的老的壞的什麼都留著藏著,於是她每天最大的娛樂就是堆箱子,越堆越高直至天花板,我仰頭望著搖搖欲墜的箱子塔,還真怕一個不小心碰到什麼就全倒了。

  我也開始幫著外婆整理那一堆又一堆的雜物箱,外婆有著各式各樣長的方的紙盒紙箱,不管是怎麼樣怪異的東西都有辦法找到合適的箱子裝起來,但記性越來越差的她卻又總是忘記那些是什麼,於是我拿出一張張的螢光便利貼,在外婆含糊不清的語句底下吃力的寫著,這是舊衣服,這是老首飾,我假裝沒看到那些盒子底下的霉,綠綠的一整片怎麼擦都弄不掉,我一個個的用力幫它們蓋上蓋子,是啊,蓋起來就看不到了,於是寫滿了字的便利貼越來越多,黃黃的貼了一大片密密麻麻,順著那些高高的箱子搖來搖去,倒像極了冥紙一般,在空中輕輕飄盪。

 

  外婆的床上不知為何摸上去是一片潮濕,或許是因為一直都關著窗戶的關係想乾也乾不了,外婆是不在意這事的,而我總是在睡覺之前努力的用吹風機吹乾它,嗡嗡嗡的聲音竟成屋裡唯一的配樂,而房間裡就算開了大燈還是覺得很暗,床單數十年如一日的大紅大綠鴛鴦,只是褪了色。

  我躺在外婆旁邊手臂碰著手臂,摩擦出微小的熱度來,我動也不敢動的直直盯著陌生的天花板,不記得什麼時候也曾經這個樣子過,是外公還在的時候嗎,我ㄧ邊亂想著一邊悄悄伸出手來握住外婆的手掌,外婆的手是一整隻厚厚的硬繭,溫度透過皮膚上的皺摺摩擦著我,冰冷的慢慢沁出汗來,我忍不住又抓緊被子朝她更靠近了些,聞見她輕輕的呼吸聲,一吸一吐,然後閉上眼睛睡去。

  夜裡,我被兵兵砰砰的聲音吵醒,跳起來慌裡慌張的以為是小偷,開了燈卻看到外婆一個人站在廚房,慢慢的走向冰箱打開,拿出外公來輕輕擦拭著,外婆彎著背擦得很慢很專心,冰箱裡的菜滿滿堆疊籠罩一片霧,像有香在焚燒。

  於是我安靜的閉上了嘴,整個屋裡只剩下外婆的腳步聲和不斷打開又關上的冰箱門,喀達喀達,喀達喀達

  

  我消失在學校的一個禮拜之後,母親終於出現在外婆家的門口,臉上寫的已不是怒意而是倦容,母親扔下包裝精美的蛋捲禮盒,無視於外婆一個箭步的向前將蛋捲藏入冰箱內(那個冰箱究竟還能藏多少東西?),她只是先抓著我上下打量,確定我沒有缺手斷腿之後,才捲起袖子戴起口罩,狠狠的把外婆家從裡到外的打掃了一遍。

  「妳這個大的,住在這種地方,沒爛掉還真是奇蹟!」母親瞪著我,我則什麼話也不敢說的乖乖幫忙洗地拖地,而外婆,則縮在床一角看著她的女兒和孫女忙碌,以及不時的跳起來阻止母親的動作。

  「這個,不能丟。」

  「這也是。」

  「這個」外婆跟個小孩子一樣,氣鼓鼓的搶下母親手上的紙箱。

  「妳留著這個幹麻。」母親冷冷的丟下不知道是第幾個紙箱,裡面用報紙包著不知什麼東西,被母親撕爛了一角,東倒西歪搖晃著。

  「啊就放著

  「沒用的東西放著幹麻。」

  「啊就放著啦!」

  「東西放久了,就該丟。」母親望著外婆,她一向是強硬不認輸的,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殘忍而清楚。

  

  外婆愣了愣,看著母親又將一個紙箱往外扔,轉身氣咻咻的往冰箱跑去,我望著外婆蹲下身子,深埋在冰箱裡挑挑揀揀的背影,冰箱門對比著外婆的身子顯得很巨大,幾乎可以把外婆整個都藏進去了也綽綽有餘,在一堆臭掉的菜和水果禮盒掩蓋下,我看見那個裝著外公的瓶子,正安穩的飄浮著。

  「外婆

  「大的,妳說啊,妳說。」外婆的聲音悶在冰箱裡面,一句又一句的叨念著:「我怎麼能丟,我怎麼能不藏起來?這不能丟的啊

  「嗯,我知道。」我幾乎聽不見自己應和的聲音,下意識咬住嘴唇,鹹鹹的,我忽然憶起了那個味道,帶著海水的,腥鹹。

 母親叫喚著我,快手快腳的她早就打掃好,俐落的把頭髮綁成一個髻,高高盤在頭上,看起來乾爽而俐落。

  「這個

  母親像隻貓一樣輕輕走過來,揪住我的手往外走,繞過身子還埋在冰箱裡的外婆,伸出手用力把冰箱門關上。

  「媽。」母親的聲音清潔而寒冷,像根針一樣輕柔震動:「妳的冰箱沒插電噢,什麼東西放在裡面,都是臭的。」

  

  從那天起,外婆就失蹤了。

  她的四個女兒圍在我家客廳團團討論著,我看見母親緊皺而煩躁的眉毛不時跳動,外婆家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電鈴按爛了也無人應,然後忽然發現她們誰也沒有外婆家的鑰匙,於是除了找來警察之外已無計可施,一陣混亂之後破門而入發現連個屍體也沒有,而屋子裡腥鹹的臭味已經讓所有人都不想再踏進一步了,於是他們開始設想所有離家出走的可能性,揣測著記性不斷衰退的外婆會去了哪裡,畢竟流浪的老人案例真是太多太多了。

  而我知道外婆還在。

  

  外婆在每個晚上如夢話般告訴我外公說的話,他是那樣的告訴外婆,不斷的告訴她,要放著,所有的東西都不能丟,即使在那一個彌留時刻也是不斷的重複,把重要的東西藏起來就不會消失不見,外婆點點頭把什麼都記在心裡,於是連外公,也被她藏起來了。

  

  外婆不會離開屋子的,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再也清楚不過這件事了,被警察翻找過的屋子顯得凌亂極了,我打開那據說是沒插電的冰箱,發現裡面什麼都沒了全是空的,外公被藏到哪裡去了?然後框噹一聲,被我拉開的冰箱門竟輕輕一碰就自本體脫落了,那是外婆每晚都不知開開關關幾次的冰箱門,我愣愣的望著露出螺絲和電線的冰箱切面,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些所有疊得高高的箱子是被母親弄塌的,東一個西一個像地震過後,於是我伸出手來,去掀開每一個箱子,悄悄找到外婆。

 

  「外婆。」我望著她輕喚,外婆的眼睛睜得老大,一眨一眨好像發著光。

  「妳是大的,還是小的?」她看著我吐出微弱的問句。

  「大的。」我努力的想移動箱子,裝了外婆的箱子並沒有增加多少重量,我卻怎麼樣也動不了。

 

  「外婆,妳藏在裡面做什麼?」

  

  我望見外婆的雙手緊握,好像抓著什麼東西放在胸口,我輕輕伸出雙手拉緊箱蓋,箱子發出嘎吱聲,彷彿嘆息一樣合上了,溢出最後的聲音:「啊就放著」,我跟著那句話輕輕念道,而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海水腥鹹味,慢慢的自腳底,一吋一吋爬上身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tiencf 的頭像
    tiencf

    兩岸青年文學交流

    tiencf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