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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歲                文/陳欣瑤

他們說,八姨嫂終於出嫁了。

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甜蜜而幸災樂禍,但是他們吞吞吐吐、神色悽惶,我便轟然之間恍然大悟。

興浦那裏,未出閣的女人死了,不論老幼,都統稱為“出嫁”。出嫁和出喪的路上都有嗩呐混雜在鑼鈸鞭炮的叮咣巨響裏,熱烈透亮,輝煌悽愴。小仙出嫁的時候,我就站在八姨嫂身邊,聽著興浦最曲折宛轉的嗩呐,發現騾車裏的小仙沒完沒了地哭,有一搭沒一搭的嘬鼻涕聲則與嗩呐的婚慶曲調彼此輝映,相得益彰。我知道騾車裏頭就是哭得一抖一抖的小仙,我還知道她正為滴落在裙子上的鼻涕惶恐迷惑,我還知道她哭了以後鼻尖泛紅,更加貌美如花。

那個時候我覺得仿佛生離死別,淒憤得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便盯著八姨嫂雪白的頭髮在後腦上挽成的一個的疙瘩,饅頭大小,粗糙多結。

他們在狹窄的土巷裏踩出紛紛揚揚的黃土,仿佛騰雲駕霧,視死如歸,一去不返。

然而八姨嫂已經在睡覺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走了,白髮光潔,面色紅潤。

1

哭的時候流出來的都是清鼻涕,如果滴在衣服上,會變成亮晶晶的一層膜。

我媽常常對著我默默垂淚,好像看著我我就會變成一個男人,於是奶奶便會寵愛我。她的眼光大概並沒有責備,只有緩慢的幽怨,比她的鼻涕滲進裙子還要慢。

我八歲那年,忽然渾身遍佈紅疹,裏面充滿半透明的汁液,擠破了便奇癢難忍,流出的液體所經之處,會長出更紅更大的細碎疙瘩。全城的醫生都說不明白我得了什麼病。老老少少的大夫聚集在我的周圍,輪流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敲打我的五腑六髒,說我的肝音混濁,沒得麻疹也沒得天花,既沒有敗血惡寒也沒有消耗發熱。我媽滿臉垂淚,而我胳膊上的幾個針孔巨痛難當,紮這些針孔本來是為了抽血,然而一滴血也沒有流出來。護士將寸長的針尖完全沒入我的皮膚,並且在皮下來回攪動,仍然企圖找到那條正在奔突潛湧的靜脈。

“你也不胖啊,”她說,蹬著白色平底鞋的腳在地上來回敲打,把水磨石地上的花紋敲得混亂一片。她將針筒的活塞向後拉,我的皮肉更加緊密地貼合在針尖上,感覺到它正在慢吞吞地剝離我的經絡,儘管其中空空如也。

我回頭看我媽,然而她正急著詢問醫生我的病到底會不會傳染。那老頭據說是專治皮膚雜症的博士生導師,他扶了扶老花鏡,不置可否地將鼻子伸進食堂送來的饃饃雜菜裏,吞得呼呼生風。

這時候秋光燦爛,我的嬸娘新喜,奶奶每日盯著嬸娘的肚子,說一看那形狀就知道裏面不是個丫頭。嬸娘骨瘦如柴,那個肚子像是粘在肚皮上的腫瘤,碩大突兀,仿佛正寄生在嬸娘的身上,就像那些在我身上的透明疙瘩一樣,因此嬸娘如此枯黃羸瘦。

她不該有這個肚子,她的肚子本來凹陷在髖骨之下,好像松垂下去的牛皮鼓。我媽當然要垂淚還要急切,也要發現不了幾個針孔疼痛與否,但是她不論怎樣都於事無補,奶奶還是捧著一大把糖果,像倒洗澡水一樣將它們灌進我手裏。我捧著它們迷惑不解,奶奶便問我想不想去八姨嫂那裏好好耍耍。

我媽快步穿過門庭,張開兩隻胳膊,似乎要把我搶進懷裏。我禁不住抬頭望她,但是她跑到一半停了下來,捂著嘴默默地哭,柔細的頭髮披了滿肩。我便沖著奶奶點頭,點得勁頭如此之大,以至於額頭上一顆最大的紅疹自動爆裂開來,汁液傾瀉在奶奶的白色毛裙上,留下淡黃色的點滴一串。我聽見這個疙瘩破裂時發出的脆響,還看見奶奶迅速地向後一跳。

我六十五歲的奶奶向後跳竄,動作伶俐柔軟,跟我跳起來差不多。

誰是八姨嫂,又是姨又是嫂。

嬸娘站在隔間的門後,她忘了將凸出的肚子也一併藏起來。

2

手邊有一棵榆樹,細高蓬勃。

八姨嫂的院子裏也有一棵榆樹,就立在西南角的茅房旁邊。因為人丁不旺,茅房裏並沒有成堆的蛆擠在一起扭來扭去,它們呆在大黑洞的底部,淹沒在陰影還有人拉撒時候造出來的嘩啦聲裏。茅廁的隔壁是解慶家的茅廁,那裏經常傳來響亮連續的屁,從始至終並不停歇,只有節奏和花樣的不斷轉換,很長時間以後,我才知道那好像放炮的屁來自解慶的娘,一個多年消化不良的黑胖女人。

我不知道那棵榆樹從哪個茅廁裏吸取的養料更多,但是它長得粗大高聳,夏天裏的一大片濃蔭使得蹲茅房變得頗為舒適,也不用人默默忍受糞便受熱發酵之後升騰起的奇特味道。

剛來興浦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這棵榆樹,我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在門口迎接我的女人身上,她臉上緊繃繃的沒有奶奶那樣的松垂皺紋,然而滿頭白髮。這些白髮被梳得光溜溜的,挽成一個緻密水滑的髮髻。憑直覺我知道這就是我將要依靠的八姨嫂。肩上有一顆疹子被車上的擠壓顛簸弄得黃水長流,將襯衫的一點粘在了我身上,生產著難以明言的痛癢。我儘量不扯動肩膀上粘住的那一點,好像這樣就能給八姨嫂留下一個更加無病無害的印象。八姨嫂瞥了我一眼,不動聲色而理直氣壯地將奶奶關在了門外:你叫什麼來著?

我聽不懂,但是我猜她在問我的名字,於是我說:胡小桃。

 “襯衫脫了,身上洗洗乾淨。”她扔給我一件米色帶碎花的褂子。我湊到跟前看那些碎花,原來是喜鵲,好多喜鵲。

八姨嫂說,米色的衣服即使沾了我身上的水兒,也看不出來。

3

大堂屋一間,小正房三間,廂房兩間,耳房一個。

在我看來還是很空闊。

大概就是太空闊了,於是早晨我打開房門的時候,發現門前的石階上盤著一條蛇。秋高氣爽,晨光微露,它的灰色身體一動不動。我飛快地關上門,望瞭望還在睡覺的八姨嫂。肚子裏正在轟轟烈烈地翻江倒海,於是我急不可耐地再次打開門,它偏偏還自那兒盤著,並且動了動腦袋。我只好關門閉戶在屋裏到處走,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把屁靜悄悄地放出來,然而越來越覺得渾身雞皮疙瘩,憋得痛苦。

奶奶的痰盂都放在床下,但是八姨嫂的炕是實心兒的,於是我找不著痰盂或者尿盆,或者八姨嫂沒有痰盂或者尿盆。當我走到屋子正中間的時候,腸子裏的東西已然帶著收縮的扭痛奔突到了屁眼。

我夾著兩腿試圖繼續執迷不悟,然而在又一陣衝擊之下終於還是手忙腳亂地褪了褲子。氣體夾雜著半固體的糞便一瀉千里,伴隨著雞屎的味道還有昨天晚飯的嫋嫋餘音。八姨嫂的地板竟然中間高兩邊低,這些黃湯兒四面散開,情狀無比悲慘。

我膽戰心驚地享受著異物排出之後難以言狀的暢快。我希望八姨嫂永遠不要醒,但是她突然一掀被頭坐了起來,快得我都來不及拉褲子。

她只顧盯著我看,臉上慍怒不足而開懷亦有所欠缺。

“外,外頭有蛇……”

八姨嫂挪了挪炕旁邊的小櫃子,說:“……這給泡的。”她披著罩衣翻下炕來,將我端到牆角,放在看起來像小鹹菜缸的陶罐上面。

她看都不看我,我便順水推舟地為自己髒了吧唧的屁股和沾了穢物的褲腳稍微減輕了一點自責。我的半個屁股陷進了缸裏,缸裏不斷發出震動和共鳴的嗊咚聲,比剛才露天的時候渾厚得多。陶缸的邊沿冰涼如雪,我想我的屁股上一定勒出了一圈紅印兒,像生豬肉上的章似的。八姨嫂開門提水,在屋裏四處刷洗,尤其認真地刷洗了剛才被“泡”了的小櫃子。

那條灰色的蛇已經不知所蹤,為此我覺得異常委屈,仿佛我之前的折磨都損失了一個證據。

然而八姨嫂什麼都沒說,不僅什麼都沒說還替拉軟了的我擦屁股,穿褲子以及刷陶缸。我坐在被子堆成的窩窩裏聽八姨嫂在院子裏涮著陶缸,膝蓋則不斷微微顫抖——我想我不是拉軟了,大概是蹲得時間太久。被子上有一股蓧面味道,直往鼻子裏頭鑽,噴香。

太陽從窗戶紙中間的小玻璃裏照在我身上,把整個被子堆成的窩窩都烘得讓人迷糊,我閉上眼迷糊,自得其樂的很。八姨嫂進屋時候的響動不大不小,恰好把我弄醒,陽光已經移到了被子窩窩以外的地方,八姨嫂左手提著陶缸,右手端著一個碗放在我跟前的炕桌上。

五顏六色稠乎乎的一大碗,裏頭還埋了一把勺子。勺子把上裹著紅黑兩色的烤漆花紋,支楞著仿佛老大不情願。勺子沉甸甸的,提起來之後我發現它肚子裏盛著一隻大大的荷包蛋。

我便嘿嘿笑得十分驚喜。

奶奶一度不許我吃雞蛋,說雞蛋有毒。我問為什麼別人都吃,奶奶說——因為奶奶最親你。從那時候起我願意相信雞蛋是百毒之首,因此我自覺地杜絕雞蛋,然而八姨嫂的雞蛋白嫩渾圓,外老裏嫩,好吃得讓人淚如雨下,尤其是最中間那一團好像要流出來的蛋黃,我只感到其中入口即化、無可描摹的鮮美

4

這場拉肚子持續了半個月之久,陶缸成為我的專用馬桶,不過後來八姨嫂都叫我自己刷馬桶,而我再也沒有機會享受稠乎乎的一大碗或者暖和得讓人迷糊的被窩窩。每次刷陶缸的時候我就非常怨恨自己竟然還在拉肚子,而且拉的分量如此之大。

肚子沒事的時候,我便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看街。八姨嫂的門檻是興浦最厚實可靠的門檻,這塊木料任憑千人踩、萬人踏仍然坐起來舒服得很,沒有其他人家的門檻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缺口,也沒有暴露出粗糙兇惡的紋理。興浦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竟然有排水系統的北方村莊。兩米寬的街道兩側挖了深淺不一的水道,其上蓋著顏色統一的黑石板,於是街面不用泡在泔水裏,暴雨之後也不至於滿腿黃泥。我們斜對面的門口有時候會有一大堆牛糞,糞堆的深褐色侵染了緊挨著它們的土坯牆,那堵牆被溶得向裏凹了一大塊,就像嬸娘從前的肚子。

牛糞的味道我聞得不甚真切,其上飛著的蒼蠅倒是看的格外分明。這些紅頭綠頭的蒼蠅各個拖著滾圓的肚子,背上踏踏實實地反射陽光。牛糞堆之外總有許多隻蒼蠅仰面朝天在黃土裏撲騰,兩翅磨得破碎,發出嗡嗡的聲音。我想大約是要撐死了,便常常跑去一腳將它們踩扁,看地上留下一小片乳白色的漿糊。

沒有牛糞的時候,那邊的門口會坐個姑娘,皮膚白的耀眼,在背陰地裏也那麼耀眼。因為我坐在這裏,村裏的老頭們都不在這條街上蹲著曬太陽,不知道是我可怕,還是我的疹子可怕。然而她總在,因此我老看她,而她壓根不看我一眼,於是我也用不著自慚形穢。

夠多麼滿足。

她叫小仙,每天把她抱回去的男人這麼叫她。

小仙是曬不黑的。純白的小仙坐在門檻上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牆頭,兩手悄悄玩弄自己的頭髮。她的頭髮分成兩股垂在胸前,沒有八姨嫂的那麼光滑,然而沒有一根白毛。小仙每天將頭髮裏的結一個個打開,用十指做發梳,在其中穿來穿去。興浦這地方已經沒人穿對襟的小布褂了,她們也時興短短的細跟鞋還有緊繃著屁股的窄腿褲,我常常看著幾對大屁股顫巍巍地從我前面走過去,好像等人去掐似的。然而小仙還是穿帶盤扣的布衫。那些盤扣總是整整齊齊扣到下巴,梅花或者鳥形的盤扣,紅黃藍綠樣樣俱全。

我常常在八姨嫂給我的喜鵲衣服上找盤扣,找來找去,也只有一些長短不一的布帶帶——八姨嫂說,盤扣不結實,容易壞。我想八姨嫂是懶得給我上盤扣,小仙的衣服顯然都穿了多年,花色褪盡,幾乎包裹不住她的瘦肩和胸脯,那幾對盤扣還是光鮮亮麗,還能再用這麼些年。

然而我不喜歡小仙笑,她一笑就露餡兒了。她笑的時候,眼裏的安靜就變成了癡傻,她會發出呵呵哈哈的咕噥,並且不住地擦自己那流不盡的口水。不過小仙一天只笑一次,那就是那個男人抱她進屋裏的時候。八姨嫂說那個男的是我們隔壁家的兒子解慶,她說解慶原來跟小仙一塊長大的,有一天村裏賽秋千,解慶推著小仙,一個勁兒越悠越高,高得可以看見小仙破了線的棉褲褲襠。

八姨嫂,後來咋了?

後來?後來小仙沒抓穩,從秋千上摔出去了。

再後來了?

就你看見的這樣了唄。

哦。我點點頭。現在我已經掌握了點頭的力度,再也不會為了表衷心震破頭上的疙瘩。

秋千在哪?

你想去蕩?

嗯。我再點點頭。

八姨嫂一面揉面一面淺笑得滿面生輝,“又沒人給你悠。”

這時候我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見過解慶的正臉。他每回都是光著膀子走到門前,背對著我把小仙抱進門去。他的背光溜溜的一片晶亮,好像永遠塗著一層粘不拉嘰的汗。

5

八姨嫂常常把我往門外攆。為了把我攆出門,八姨嫂給我講各種街上的有趣事情,比如七姐兒如何燙了速食麵一樣的髮型,梅嬸兒又如何被婆婆一鞋巴子抽得半邊臉腫得沒了眼睛,還有村口又加了一座秋千,嶄新的塗著綠漆。八姨嫂不知道,她越講我越不用出去,光聽她講我就身臨其境,足夠我坐在門檻上咂摸好幾天。

肚子早就不拉了,好得如此徹底,有時候還有點拉不出來。

拉不出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得到特許坐在陶缸上,八姨嫂說我撅著屁股蹲在茅房裏半天出不來讓人心急,還是坐在缸上比較輕鬆。這段時間我什麼都不想,拉屎需要一點運氣,拉不出來的時候任憑你憋得滿臉通紅也毫無用處。我由此培養了自己的全部耐心,不知不覺有點喜歡坐在缸上慢慢等,除了冬天腰裏太冷之外,這裏頭的悠閒散漫,也不亞於坐在門檻上——其視野的高度,則是門檻遠遠不能比擬的。

但是八姨嫂怎麼會猜到我會願意跟著解慶出去呢?

我在七歲的時候還是不能喜怒不形於色

嗎?

八姨嫂對邁進門檻的人說:“瞧瞧,每天坐在門口,來了兩個月了誰也不認識。”

我認識,每個走過去的我都認識。

那人手裏端著一團軟毛樣的東西,他把這團東西交到我手上,它便嗚嗚哇哇地小哭喊了一陣,隨後在我張得滿滿的手心裏縮成一個丸子。“我們家老黃的仔。”他說。 “長大了就變成黃的啦,”他又說,“黑的是胎毛。”

老黃的仔好像輕輕一使勁就能捏碎,而它屈著的小脊背又讓人非常憐惜。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張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八姨嫂將狗仔奪了過去放在舊籠屜裏,對我說,“這就是解慶呀,以後讓解慶哥帶著你耍耍。”

我想老黃的仔是解慶給我的見面禮,而八姨嫂,我陡然開始擔心她是不是已然開始煩我了。解慶回身走到門邊招呼我,我看見了熟悉的光亮的背像我這樣一身紅疙瘩,動不動還冒水兒,走在路上總是給別人看個盡興。如果我回看,他們就會飛快地閃到一邊。

門外有什麼好。

於是我縮在解慶的影子裏,一句話也不說。

然而解慶也不說話,我便覺得有點慍怒。

 

順著解慶的道兒,我看見了村頭的護村河,還有河外一條車滿為患的大街。它們彼此噴煙尖叫,各種聲音在周邊高樓的圍堵之下無處可去,只好沖進了興浦。

“你看,”解慶說,“咱是正經的城中村。”然後他嘿嘿一笑,“想出去政府還不讓嘞。”他踹了一腳村口的木牌子,上面寫著“國家保護居留地”。

“破四舊的時候,你們老胡家的墳都叫人給掀了,”解慶說,“當時八姨嫂還哭呢,說這樣可就斷了你們老胡家的文脈。”

我想問我們家的祖宗讓人挫骨揚灰,八姨嫂為什麼要哭。然而解慶沒給我機會,我就把這事給忘了。然而解慶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來這回事仍然懸而未決,“胡小桃,八姨嫂是你啥人你明白不?”

我正在河邊摳土,我有一個時期非常喜歡摳土,把兩手弄得髒兮兮,指甲裏塞滿了黑色褐色的泥泥。

我搖頭。

解慶蹲下來陪我一起摳土,“你八姨嫂本來要跟人私奔出去結婚,被你們老胡家扣下了。”

“為啥?”

“因為跟你們家人定親了呀。”

“那人呢?”

解慶不知道從哪里尋了一根小棒棒,剔起了指甲,結成半月形的泥泥什麼的紛紛落在河邊。“跑了,說不要包辦婚姻。”

我覺得莫名其妙,“那八姨嫂咋辦?”

解慶瞪著一雙大眼沖我笑,說回去看看老黃仔吧。

八姨嫂一直等著,還不討厭我家的祖宗。

6

興浦和奶奶她們之間的牆被解慶三言兩語給打通了。我突然想到嬸娘的兒子——如果是兒子的話,是不是也會跟有些人似的,扒著幼稚園的門死活都不進去呢。

至於老黃仔,我就一直叫它老黃仔,因為八姨嫂說,狗取個名字沒用。

養老黃仔簡直不是養狗,就是養豬,金黃金黃的豬。八姨嫂說它遲早要吃死,但是老黃仔不死,它蹭在我旁邊長成了大狗,立起來可以把前爪搭上我的肩。不過老黃仔是傻大個兒,腦子還是個狗仔,尾巴卷起來翹得老高,露出醜八怪似的的肛門還有兩個蛋蛋。我跟老黃仔耍的時候覺得高興的要死,因為可以隨便欺負它,而它轉身就忘了還是對我親的不得了。

那時候我們最喜歡在院子裏上竄下跳,我在前面跑,它在後面追。有一天我一回頭,正看見老黃仔張著大口,裏頭每顆牙都尖而淡黃。於是我向老黃仔伸出手去,既沒落到它頭頂,也沒插進它脖子上的厚毛。它迷惑了一下,張開嘴向我的手湊過來。

我想壞了,它要吃了。

老黃仔伸著舌頭在我手上刷了過去,然後得意洋洋蹲在地上。我手上溫吞吞濕乎乎地沾了許多口水,還留著它粗糙舌頭的觸感,而我心裏則大為快慰。

老黃仔在後來的日子裏總共給八姨嫂趕賊八次,每次都身手矯健,快步如飛。那時候我終於明白根本不是跟在我後面蠢笨黃狗。那時候我一面感到受了騙,一面前所未有地甜蜜。

不過八姨嫂常常讓我喝苦瓜湯,她把苦瓜壓碎了拌上一點點紅糖。

我把臉使勁往過別。

“喝了!”她說,“省得染上老黃仔的蟲!”

我不懂八姨嫂是在預防寄生蟲,之前從來沒有人用苦瓜給我預防寄生蟲。我唯一一次打蟲的經歷是沒得病的時候,小班的小朋友們每人吃了兩粒粉紅色的“寶塔糖”,並排蹲在廁所裏。看著他們還有她們紛紛排出一團白褐相間,有點蠕動和熱氣兒的東西,我便不甘示弱,但是我什麼都憋不出來。

老師問:“胡小桃拉了沒有?”

我一挺胸脯,撒了人生第一個謊,“拉了,我看見了一條!”

沒人拆穿。老師臉上笑顏如花。

我將八姨嫂的苦瓜湯一飲而盡。

解慶說八姨嫂的高祖、曾祖、父親都是有名的中醫,如若八姨嫂是個男人,大概也是名醫了。可惜他們家的醫術傳男不傳女,八姨嫂的父親直到臨死前不久才接受了自己命裏無子的厄運,向八姨嫂指點了家傳醫書的所在。雖然解慶說興浦人的生老病死都要靠八姨嫂妙手點化,然而我心裏隱約還是不能相信苦瓜湯或者那一碗稠糊糊的東西竟然是治病的。就好像解慶非說八姨嫂的炕邊小櫃裏放著她家裏的傳世醫書,但是我總是不能相信。

那櫃子放棗糕之類的多好,大小高低都合適,我也可以順手牽羊,讓嘴裏黏乎乎地充滿了糯米的甜香。

我想八姨嫂在城裏的話一定會被城管捉了去,而她在興浦居然沒有變成一個神婆。在我看來八姨嫂有很多特點都足以讓她成為一個神婆。這些特點裏最讓我毛骨悚然、莫名其妙的就是她晚上在炕上的運動。八姨嫂的運動我很久都不曾發現,而解慶摘給我的菜瓜讓我第一次起夜撒尿,我一面憋得膀胱緊繃,一面驚奇地發現八姨嫂正在被裏大抖特抖。

八姨嫂有規律地顫抖,被窩裏傳來被悶住的低沉喘息。被子突然紊亂地蠕動一陣,繡著牡丹的絲綢被面下顯出她胳膊上緊緊的兩大塊肌肉,隨後傳出來的只有越來越小的哼哼。我仔細辨別這哼哼,感覺八姨嫂正在叫解慶。

我趕緊躥上去拉開被子,我說八姨嫂你別怕!我叫解慶送你上醫院!然後我端詳八姨嫂的臉,只見她臉上微紅,發著細密的汗珠。

“哪里病了!”我越怕喊得越破。

八姨嫂突然一被頭扇在我頭上,“吼啥!”她不緊不慢地喘勻了氣,翻身睡了,很快便打著舒坦的小呼嚕。

大腿上的幾個疹包被新鮮的菜瓜尿蜇得刺痛不已。

那時候我常常趁她不在的時候把自己依樣包裹在她的繡花大被裏,皺著鼻子聞裏頭的蓧面味道,同時不斷地想像八姨嫂在這個黑洞洞的憋悶空間裏如何跟自己耍得酣暢淋漓,頭上發汗。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一直等著”的八姨嫂的種種寂寞。我在蓧面味道的被面裏隱約感到了此事缺乏光彩,同時懷著惡作劇的心情領悟了其中的某種不潔。我將這些無法排遣的想法遷怒在菜瓜身上,從此之後凡是解慶給我的菜瓜,我一律看也不看摜在門口,摔成八瓣的菜瓜將金黃的瓤子露了出來,那本來是我最喜歡的香甜部分,但是現在我情願給老黃仔吃。

解慶開始的時候還堆著笑臉哄我,後來乾脆將菜瓜全部送給了小仙。然而她吃得如此狼狽,盤扣上都掛著瓜瓤的絲絲縷縷,而我則越發覺得怒火中燒,難以言表。

小仙眼裏大約只有解慶。

或者她眼裏什麼都沒有。

吃過菜瓜之後的某天早晨,小仙身上的盤扣竟然鬆開了兩個。也許是小仙自己嫌熱,也許是她家裏人終於忍受不了每日對她兢兢業業,總之我在門檻上可以隨便望到小仙潔白的脖子,還有緊緊裹在布衫裏的奶。其實八姨嫂的奶也不難看,但是沒有這麼嫩,八姨嫂身上處處帶著精緻俐落的味道,但是這種精緻俐落已然年代久遠,夾雜著灰塵和蟲蛀的毛皮味兒,讓人說不出來是可惜還是討厭。

那天解慶在黃昏時候出現,陽光將小仙的前胸熏得像老黃仔的毛一樣金黃。解慶一眼就發現了小仙的金黃,於是他站在路上左右踟躕。當他略帶顫抖地走向小仙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八姨嫂晚上的運動,於是心裏隱隱約約有點熱血沸騰。解慶的手照例閃著汗光,遊移不定地滑向小仙的金黃。

我沒閉眼。

解慶頓了一下,費了老大勁兒,盤上了小仙的扣子。他嗔怪地彈了彈小仙的頭,便把樂呵呵的小仙抱進了門檻。

坦白地說,我難以掩蓋自己的失望。沒有出現揉捏或者掐摸,於是我既失望又為自己感到慚愧。我狠狠拍了老黃仔的頭,好像那是我的頭一樣。老黃仔正在打瞌睡,顯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早衰模樣。

7

雖然我一直懷疑八姨嫂運動之後的哼哼的確叫著解慶的名字,但是我仍然什麼都沒問。這跟小仙眼裏只有解慶但是我也什麼都不問是一樣的。在那些解慶帶我四處閒逛的日子裏,我想我和解慶之間最大的和諧以及默契在於我們彼此都什麼也不問,正是這種什麼都不問讓我們顯得尤其親近。

一旦我問了什麼,便破壞了這種與別人不同的親近。

興浦的護村河邊是向著城區延伸過去的果園,這些果園吸收著城裏的煤灰、吵鬧還有炎熱。解慶家裏種著不知道多少梨樹,每排梨樹之間有三步寬的空隙,有人家用這點空隙種草藥或者黃豆,只有解慶家的荒草遍佈。解慶家的梨樹上長滿了沙梨,然而從遠處看只能看到滿樹的牛皮紙袋。這些牛皮紙袋隨著梨子的長大由癟脹圓,退色變薄,最後在秋天的頭幾場雨裏淋得破破爛爛。解慶有一次找了一隻沒套紙袋的梨給我看,我並沒有認出來那只黑黢黢油亮亮的東西,竟然也是梨子。

“煤灰,”解慶邊說邊把那梨扔進草叢,“能把梨醃成苦的。”

他皮膚上掛著的汗水老是讓我覺得興高采烈,然而我不說,我想我是個渾身紅疹的醜怪,因此我不說。我已經習慣了跟這些疙瘩共存共生,走路睡覺都能把力道控制的恰到好處,衣服上的濃漬則越來越少。

這沒什麼可得意的。

經過小仙他們家的葡萄園,我們才能回到村裏,解慶在八月的某天突然叫我躲在稗草後邊別動。我便躲在一人高的稗草堆裏,聽著解慶噌噌嚓擦鑽進了葡萄園。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提了兩串葡萄,他將兩串都塞給我,“吃過沒?”

我趕緊搖頭,我沒吃過,來了興浦之後的確沒再吃過。

我常常回憶那天我提著兩串葡萄穿過興浦回家的威武雄壯,尤其常常回憶小仙突然爆發的不滿和創傷。那天她看著解慶哭鬧不休,直到鼻頭泛紅,美得花枝怒放。然而我胸懷大度,我不僅送了一串小葡萄給小仙,還慢慢地幫她剝來吃。正如我所料,小仙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越發坐立難安。

我當然威武雄壯。

出生這些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專門給我葡萄吃,不是隨隨便便買來敷衍我,是特地偷出來的,並且這個偷葡萄的人是解慶——為此我覺得無比光榮。那串葡萄我藏在久已不用的陶缸裏,紫紅飽滿的葡萄在我再三捨不得吃的八月天裏逐漸熟透流汁。當它們開始略微溢散出發酵的味道,我才不勝惋惜地將其吃個一乾二淨。從此之後我都對八姨嫂懷著某種優越感,她畢竟沒收到葡萄,也沒有發現葡萄。

葡萄甜。

甜得老了。

8

有一天我終於明白解慶為什麼從小仙他們家的葡萄園偷了一串葡萄給我,那天他來請八姨嫂喝酒。

“我和小仙定了,”他說,“先擺一桌酒。”

八姨嫂頗為惋惜地看著解慶長了一個火疙瘩的下巴,一直看得解慶泛著桃花推出門去。我忍不住踹了老黃仔的屁股。解慶來的時候送了老黃仔,走的時候送了葡萄。

小仙家的葡萄呢,原本也算不上是英勇的“偷”。

訂婚酒無比熱鬧,看著樂呵呵的小仙我便忍不住一個勁兒嘬小瓷瓶裏的葡萄酒。小瓷瓶看起來就像裝跌打酒的藥罐兒,這是小仙家自己造的葡萄酒,度數我自然是不知道了,然而酸甜微辣。

小仙今天真好看。

醬紫色的葡萄酒滑進我的喉嚨裏,攪得我渾身經絡發軟我扭頭瞅著小仙,發現她的傻笑一去不返,只是咧著嘴,拼命往後躲。

八姨嫂沖我爬過來。

她伏在天上爬過來,當她紮煞著兩手鉗住我的胳膊,我便透過十個指尖感覺到了她的暴怒。

我陡然鬆弛了下來,由此人事不知。

9

鋪天蓋地,仿佛泡在水裏的人事不知。

我媽身上混雜著胭脂味兒還有她本身的清淡體香,這種混雜難辨的味道讓我心神安寧,就像興浦的鄉土氣息一樣。

潮濕的泥土味道中隱約夾雜著農家肥料的微醺。

八姨嫂聽不見我正在喚她。她轉來轉去的樣子讓我急切得渾身痛癢火熱,仿佛身上長滿了砸成醬的朝天椒。奶奶最恨朝天椒,她一聞到朝天椒的味道就涕淚橫流。我就是知道這一點,因為我在她枕頭裏塞過朝天椒。

八姨嫂沒有聽見,我說奶奶沒有發現。

她沒有發現?然而那天晚上她逼我吃了雞蛋,我挖著喉嚨吐了一夜以便逃脫百毒之首的魔爪。奶奶看著驚恐萬狀地囫圇吞下整個雞蛋並且噎得眼角上吊的我,笑眯眯地對媽媽說:小桃胃口這麼好!

八姨嫂的頭髮白亮得晃眼,我的衣服被她剝得一乾二淨。八姨嫂的聲音好像是從天上過來的,就像她那天伏在天上爬過來掐我。

八姨嫂,我不要喜鵲,我要衣服上有我媽的味道。

我媽穿褲子最好看了,我想不起來哪條最好看,我喜歡穿褲子的媽,比穿裙子的媽顯得剽悍的多。我媽不論穿什麼樣子的褲子,都能讓嬸娘低眉順眼,因為嬸娘的屁股沒長開,渾然一體,像一塊坐墊扣在尾骨上。

我媽還有我呢,嬸娘連個好屁股都沒有,穿褲子都謹小慎微,老是形神畏縮。

八姨嫂,我渴死了。

有人正淺斟低唱,曲調變來變去然而仍然單調乏味,無法辨識的人影唱著無法聽懂的歌子,我便急切地想要聽懂,因此不斷提醒自己掙脫人事不知的遲鈍痛感。

 

我醒來的時候八姨嫂就坐在我的身邊,小聲唱著不知道什麼歌。我半躺在被子窩窩裏,感到八姨嫂的手正慢慢地摩挲我的肚皮,她的手指細長,手掌薄窄在我崎嶇不平的肚皮上如履平地,仿佛我果真無病無害。我便像肉凍一樣將自己攤開在被子窩窩裏,踏實而舒坦。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大病初愈,也不知道多年之後竟然常常因為無人可以拍撫我的肚子而滿心盲目,焦躁不堪。

八姨嫂說,自從我在解慶的訂婚宴上忽然紅疹盡破,大淌膿水,便仿佛魂魄脫殼。

我便說我死不瞑目。八姨嫂把塗滿了藥膏的棉布啪地拍在我額頭上,“死個屁。”

我想笑,但是臉上貼滿了這些棉布,動起來好像要推動千鈞之重。我身上也貼滿了這些棉布,八姨嫂每日給我替換一次。她說藥膏裏有仙人掌肉還有假枸杞搗成的泥,添了當歸粉以及大豆皮。

她對我絮叨著無關緊要的事情,在絮叨的間隙重複地哼著一句歌子:“春將歸去,千秋一歲中……”八姨嫂不斷給它換著曲調,從“八項注意”到“春天的故事”。她從來沒有向我解釋這句文縐縐的歌詞是從哪里來的,我後來唯一見過的相似之作是一首卷首詩,韻腳不齊,紙張泛綠,出現在已然成為“過刊”的《火花》上。

作者的筆名似乎叫做小九叔。

或者竟然是九小叔……乃至於九叔公。

屋裏晾著長長一串棉布片,大小不一,花花綠綠,每當八姨嫂穿過房子,它們就左飄右蕩,毫無規矩。我身上的疙瘩好像都已經火氣退盡,它們在墨綠色藥膏的安撫之下逐漸平靜皺縮,我能感覺到它們涼滋滋地緊繃在各自的地盤裏。八姨嫂把我的手上都纏了棉布,她說這樣我就沒法狠命抓自己。

我說八姨嫂這真像尿布啊。

八姨嫂把一本線裝書卷起來塞進了炕邊的小櫃子。“藥布。”她說。

10

老黃仔歡天喜地迎接我重新回到門檻上,尾巴搖得跳蚤亂竄。它一點也沒有奇怪我為什麼渾身佈滿了深褐色的傷疤。我摟著老黃仔,發現小仙沒有出現在對面的門前,於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老黃仔的確是條狗,而且是教多少遍都會在院子里拉屎的笨狗。

然而老黃仔也沒有如我所願。它死的時候,只有兩歲零八天,一隻狗崽都沒有留下,而我一心一意希望它變成十五六歲路都走不動的老狗。村裏的狗都不用結紮,因此走不動路的老黃仔會有一大堆肉團團樣的重子重孫。

然而老黃仔那麼喜歡把賊攆得上房翻牆,喜歡將人的褲子從屁股上撕開一個大洞,竟然又喜歡吃老鼠。所有的老鼠裏面,老黃仔頑固不化地為死老鼠癡迷,八姨嫂非說這是因為死老鼠最好捉。

胡說。

我倒是喜歡老黃仔吃了老鼠以後心滿意足的眯縫眼,於是當它有一天失魂落魄地撞進門來,我並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它嘴裏垂著一條細長的尾巴,咳嗽個不停。

八姨嫂把那條尾巴拖出來,尾巴另一頭連著一隻嚼爛的耗子。

我把老黃仔抱在懷裏,但是它不停地掙扎,把脹得老大的肚子貼在地上磨來磨去。八姨嫂在屋裏砰地打開小櫃子,拿出那本書一個勁兒翻。我在等,我在等她用之前的濃稠一碗,苦瓜湯或者藥膏那樣的東西把老黃仔的肚子平下去。

然而八姨嫂沒有。

她跟我一起看著老黃仔上吐下瀉,但是沒有陪我一起痛哭流涕。老黃仔的嘴裏冒出一股濃烈的腐爛氣息,洶湧澎湃,滔滔莽莽,讓人驚恐萬分。它身上還帶著一天前被我揉出來雜亂黃毛,現在則拼命掙扎進我的懷抱裏,顧頭不顧尾,那蜷縮的脊背又仿佛兩年前的黑色肉球一樣讓人憐惜。

我說老黃仔你團成一個丸子吧,團成了你就好了。

但是它的肚子不許它團成一個丸子,它的肚子鼓脹的如同發亮的豬尿泡,接連不斷地產生肉眼可見的激烈抽搐。然而它一直沒有看我,大約還沒有顧得上害怕,因此既不看我,也不求我。

 

那天夜裏我還是一覺睡到天亮。

老黃仔的肚子平了,身後噴了一地絳紫黑紅的東西。它竟然閉了眼,竟然沒有死不瞑目來責備我睡在床上鼾聲震動了天花板。我沒有完成想像中悲壯慘烈長歌當哭的生離死別。

八姨嫂突然對我說,我身上的褐色疤痕很快就可以一去不返。

它沒叫嗎?

叫了,八姨嫂說,你沒有聽見。她揉了揉惺松紅腫的眼。

我便產生了深切的嫉妒和歆羨,幾乎忘記了老黃仔的死。

11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八姨嫂這樣常常能夠妙手回春的女人,不可能看不出來老黃仔是吃了被耗子藥藥死的老鼠。然而她任由我發揮以及執迷不悟,而且陪伴我發揮以及執迷不悟。

那是我第一次瞭解八姨嫂對我的體貼以及刻薄。

她在小仙出嫁那天的糟糕髮型再次洩露了她的體貼及刻薄。兩年以來都光潔如鏡的白髮忽然之間蒼老多節,我不以為僅僅因為解慶離她而去。

蒼老多節的髮髻如此默默地安撫著我無法辨明的痛切。我臉上的疹疤已經剝落大半,剩下的幾片也在興浦的秋風裏搖搖欲墜。

我眼中只有八姨嫂的襟袖,灌滿秋風。

在這之後,我對興浦終於了無牽掛。

等我的女人燙了溫柔多情的捲髮。八姨嫂一語不發地搡了我一把,我便跌進這女人的懷抱。

女人的胳膊在我肋間留下清晰熟悉的觸感,真切如同她指尖的不斷顫抖。我從塵土的腥甜裏找到了清淡的我媽的味道,這時候我還不知道嬸娘給我生了一個堂妹,我也不知道奶奶因為每餐一個油煎蛋竟然得了嚴重的脂肪肝,我只是在緊扣的懷抱裏喘不過氣來。

我媽鬆開我的時候,我終於可以吸進一口長氣,並且號啕大哭。

我的第一次號啕大哭進行得艱難坎坷,缺乏基本的熟練和順暢,然而我媽的手指踏實地滑過我的臉,坎坎坷坷地經過那些尚未完全平復的傷疤,第一次完全沒有閃躲地停在我的腮幫上。我全身的經絡都在回憶乃至銘記這只手,它們都興奮地竊竊私語,由枕邊呢喃漸漸擴大為振聾發聵的耳中轟鳴。

八姨嫂在我身後關了門,一陣刻薄的風灌進了我的米黃色布衫,肋骨兩側的布帶子被鼓起的布衫推著搖來蕩去。它們撓得我簡直忍不住要停下來發笑。

 

布衫上有很多喜鵲。

她從來沒有說過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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