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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後事件                作者/盛浩偉

 

  對他而言,那個夏天的下午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一段時光。夏日的艷陽籠罩著整座城市,午後的雲層越積越厚,空氣裡瀰漫潮濕的泥土的醺臭味,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旁菩提樹細瘦的枝幹憂思地立著,姿態彷彿那幾個總在操場上奔跑的田徑隊男生精瘦得能清楚數出肋骨的軀體。他撮弄著濕漉的雙手,低頭望著人行道上一格一格猩紅色的粗糙方磚,穿過一條街,紅綠燈的小綠人快步地閃爍著踏著步伐,他全身冒汗。轉過彎後便走到了平常上學都會走的那條路上,像是鐵軌無預警地轉了個彎而火車鳴著刺耳的汽笛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卻又在某個關鍵點接回了正常的軌道上,彷彿剛剛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突然感覺到平常走的這條路好寬廣,與兩旁建築的距離、建築頂端所築成的天際線高度相互交錯所構成的壓迫感,遠遠小於方才他走出的那條W家門前的小路。

  他聞了聞那雙濕漉的雙手,還有某種腥濃漂白水的味道,他繼續撮弄著。又過了一條街,經過學校的門口。從鐵欄杆的圍牆外往內望暑假的學校,大門前拉下的鐵門沉重地阻擋著,而外頭警衛室裡的保全正在打瞌睡,保全前面的小電風扇轉啊轉地讓那保全稀薄的髮絲一下飄起又一下蓋在油亮的額頭上。他轉移焦點,又看到了那個警衛室和鐵門之間的長方形的黑色入口,既熟悉又恐懼,裡頭的暗影正不斷流瀉出來,順著暗影留出的還有老舊校舍的潮濕與小便斗、未沖掉的糞便散發著的騷臭,在夏日豔陽的催逼之下蒸散漂浮在空氣之中,傳到了警衛室之外。他轉身走到學校對面的全家便利商店買了一包Airwaves的薄荷口香糖,一口氣塞了四顆到口中,刺激的清涼感立刻從他的口腔蔓延,從鼻孔竄出,他因為太嗆了而打了一個噴嚏。

  他總是因為太嗆而打了一個噴嚏。每次與W走出那個不斷散發著黑暗的廁所後他總是買一包Airwaves的薄荷口香糖並且一次吃下好幾顆,W會在便利商店裡晃啊晃地,偶爾走到電玩與漫畫的架前拿起某個線上遊戲的廉價的註冊新手包或某本新出的漫畫看了又看,再歸回架上,等到他買完口香糖後便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一下說「我去補習了拜──」,叮咚,然後W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便利商店的自動門。究竟是多久之前開始發生這樣的事呢,他心裡暗暗地開始回想,卻怎樣也想不起來。他加快腳步,想趕快回到家準備等下要補習的課本和作業,不然就要遲到了。前幾天開始就已經算是準國三生了呢,再不認真讀書,回家不知道又要被爸爸怎樣大聲罵,他想,啊,不過最近已經不常打我了呢。自從上次他上體育課換短褲時被同學發現背上的條條瘀青,而差點鬧得連社會局都來關注之後,他父親已經收斂許多。

  他想起每次W都會用食指輕撫那條條瘀青,一邊在他背後低聲發出「好可憐吶」,然後就會用粗壯的兩隻臂膀從背後環抱住他,接著W的雙手會開始在他的胸部腹部游移。對敏感的他而言,每次W撫摸那些瘀青時,背上細軟的小汗毛與W指尖接觸時的感觸都不自覺地使他的心從邊緣開始發涼顫抖。他又聞了聞雙手,大概是因為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太過強烈,只聞到清涼的刺激味,但再仔細地辨別,那股腥臭的漂白水味仍然隱藏於其中。他記得第一次聞到這類似的味道是還在國小,幾年級他忘記了,就只是某天下午他潛入父親的房間偷玩電腦時不小心踢翻了放在電腦桌下的垃圾桶,裡頭的垃圾灑了滿地,而在陣陣腐爛酸臭的味道中就夾雜著這樣腥臭的漂白水味。不過他早已習慣了在髒亂之中的氣味,因為父親總是不整理房間,父親床上那條一年四季以至七年二十八季都未曾換過床單的大棉被蓬鬆鬆地癱軟散亂著,不知裡頭吸進了多少每個翻來覆去的深夜裡中年男人的體味、的口臭、的分泌的汗汁;而牆角那一堆由塑膠杯、保麗龍碗、紙類文件堆積而成的雜物更是未曾動過,窗簾底下透進的陽光中,細微的粉塵微粒正在空氣中緩緩迴旋運行。這一堆雜物父親也命令他不准亂碰,所以即使上國中後他每個月都把家的其他地方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父親的房間裡時間依然靜止在七年前,只有所有在時間的浪濤拍打撲擊所殘存的遺骸碎屑不斷地累積在那個老舊陰沉散發臭味的房間中。

  他又再度等著另一邊街角那個原地奔跑的小綠人。他聯想到W今天本來也是穿著綠色的T恤,他覺得那件衣服很好看,尤其配上那個黃色的Love & Peace的圖案,好像蘊藏著什麼純潔的生命力,自己也好想買一件。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白T恤,或已經不能說是白,是經過無數次洗滌、染進其他顏色,領口袖口都已衰舊變皺,而胸前的黑色圖案也已被洗衣機刷磨得滿是刮痕的老舊T恤。他不自覺地蹭了蹭他腳下那雙腳根底部已磨破的球鞋,把手伸進口袋,暗暗地在口袋裡算著剛剛從W房間裡拿到的一疊百元鈔票,都是新的,應該是W的零用錢吧,摸起來有堅實的沙沙的觸感。拿這些錢去買衣服會被爸爸發現嗎,他想,他最怕的是被父親發現他居然敢在放學後出現在家裡和補習班以外的地方。每次想到這裡他背上那幾道已經快要完全散去的瘀青彷彿又開始在皮膚下竄動,觸發著痛覺的神經,警告他還是過著學生規律蒼白的生活好了。他總是疑惑卻又不敢再去追問七年前的事,他所知的只有每次他父親拿竹條抽他的手心的時候總邊吼著「這麼丟臉我怎麼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啪噠、啪噠,邊噴著口水飛沫,在那個陰暗的房間裡;或是,幾次在深夜裡全屋子都關了燈,他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發現父親坐在客廳的板凳上駝著背睡著,電視螢幕裡透出的藍光輕柔地鋪在父親衰老疲憊的臉頰下巴喉結鎖骨和肩膀,突然,他的父親會喃喃低吟「留我一個人就好……」之類。

  在某一次類似那樣子的晚上,他曾經替只穿著縮水又被肚子撐大的吊嘎的父親披上外套。但是隔天父親卻彷彿什麼秘密被發現似的爆跳,整整一個禮拜都對他大吼大叫。他站在路口,左手算著左邊口袋裡的錢,右手把玩著右邊口袋Airwaves口香糖的塑膠包裝,然後手指便觸到方才找的零錢和發票,這張發票會中獎嗎,他想。雖然Airwaves的口香糖很貴,但只有這個牌子這種口味的口香糖可以沖淡他口中的,以及麻醉自己再聞到手上的那股腥臭的漂白水的味道。綠燈,他又走得更快。夏日午後的艷陽再度照射,他的背上滲出汗水,褲襠亦開始有著潮溼的感覺。剛剛W舔過的痕跡,那唾沫乾掉的痕跡彷彿又開始濕潤了起來,雲層越壓越低,卻遲遲不下雨。他突然感到自己腹部下方的骨盆處有一股空虛的抽痛,如同擠完的牙膏般正漸漸蜷縮著。他越走越快,開始喘息,他聽著自己的喘息聲,剛剛W的喘息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終於回到家樓下的那道滿是鐵銹的紅色鐵門。他拿出鑰匙,放入孔中。剛剛W家的大樓是用磁卡感應就可以打開的大門,而且一樓還嵌著大片大片玻璃,透出現代的氣息,他望著他家一樓的大門旁邊的瓷磚,都已垂吊著一條一條黑綠的水漬,兩旁還長出小小的草枝。W家好先進哪,他想,鑰匙又如往常地卡住,他總得用力地向右轉,擔心著鑰匙會不會斷掉或門鎖就這樣卡在那裡,他便會永遠被拒絕在這棟破舊的大樓之下,這棟即使他受盡折磨卻終得回歸的牢籠。他爬上六樓的樓梯,又想到剛剛W家雖然住在十四樓,電梯一下子就到了,W帶他進他的房間,裡面好大,有電視、音響,床是鋪著天藍色被單的雙人床,還附有獨立衛浴。他呆立在房間中央,W什麼也沒說,沉默了一陣後,便開始褪去他身上的衣服,而他這次居然一點恐懼的感覺也沒有。或許是空間使然吧,以前在學校黑暗狹小的廁所裡除了要承受四周的氣味與壓迫感,還得擔心會不會發出過大的聲響而被而發現。W親吻著吸咬著他胸前小如綠豆的淡咖啡色乳頭,一邊用手隔著褲子搓揉著他的跨下。他開始喘息。W開始喘息。他走到了四樓,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發覺今天的體力彷彿已經耗盡,平常都可以一下子臉不紅氣不喘地走上六樓,今天究竟怎麼回事?他扶著樓梯欄杆,望著樓梯間灰色的磨石子水泥地板,一滴汗水從他額頭上落下,深深擊在水泥地上,染出濕潤的黑的痕跡,卻不一會兒就乾得無影無蹤。樓梯間窗戶開著,外頭低沉凝重的氣壓隱隱吹入,他感到一陣頭暈。W把他撲倒在床上,扯下他的褲子,把頭窩在他跨下悉悉簌簌地蠕動起來,他彷彿一條被羞恥心溺死的魚。突然他喉頭一陣酸澀。夏天的午後有無限的蟬鳴。

  他打開家門,裡頭安靜得像是世界還沒誕生以前沉睡的混沌。父親還沒有回家。他立刻衝進浴室,脫下那件鬆弛老舊的T恤,仔細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橢圓的鏡子只能照出他鼻樑到小腹的部份,他看著他蒼白瘦弱的臉和骨頭稜線清晰可見的肩膀,手臂在衣物遮蔽以外的部分被剛才毒辣炙熱的太陽曬得微微泛紅,然後吞了一口口水。他摸摸他稍微凹陷的臉頰,他想到W的左臉長了一顆青春痘,以及那顆凸起的青春痘在他的肌膚上磨蹭時如一粒橘子籽堅硬而酸澀的感覺。浴室裡橢圓鏡面上的左下角有幾塊鏡背後水銀的生鏽所造成的黑色污點,擋住了他左胸以下被W親咬吸吮的紅腫。他打開熱水,感到熱水剛接觸到肌膚時的麻痺感使他內心微涼。浴室裡充滿白色的霧氣,黃色昏暗的燈光全癱軟在霧氣上。他拿起肥皂猛力地塗在下腹和鼠蹊,一邊冒出細小柔軟的泡沫,在昏黃的燈光下被染成黃色。剛剛W家用的是沐浴乳,他已經好久沒有使用沐浴乳的經驗,他看著W把那罐沐浴乳擠在掌心上,捧著的濃稠潔白中仔細看裡頭有如細粉堆積的痕跡,像浸在乳香沒藥中被溶化的珍珠漿,W把沐浴乳塗在他胸膛正中央,一些乳漿滑下,在他的上腹往下緩緩流動,積在他的肚臍、沾黏在被潑了水的雜亂潮濕的恥毛之中。空氣中都是茉莉花的香氣。他手上握著那瘦小堅硬的茶色透明肥皂,彷彿連泡沫都愈顯疲憊地越搓越少。他順著W手心嫩紅與手背黝黑肌膚的界線向上看去,W的手臂上的肌肉緩緩起伏。W的手臂比他粗很多,還有胸前微微股起的肌肉,下巴已經長出短刺的鬍渣,粗壯的小腿上更是生出精力旺盛的黑毛,他想起那黝黑的皮膚和巨大的手壓著他的雙臂,把他蒼白的肌膚都弄紅弄痛了。他放下蓮蓬頭,一股空氣襲來附著在皮膚上的冰涼感侵入他肌膚的底層。

  牆上掛著一條深紫色的毛巾,巾面柔順彷彿上了臘般還微微發亮,W拿起毛巾來擦拭他的身體,並用堅定的眼神注視著他,但是他注意到W嘴角揚起的微微笑意。牆上掛著一條灰撲撲的毛巾,他拿起來擦拭自己的身體,他看著自己鏡裡堅定的眼神,但是他的兩頰凹陷,嘴唇兩角往下彎成一道上弦月。當被這樣看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突然之間就被賦予了如W般巨大的力氣,有可以立刻跳起猛烈地撞倒大樹的衝動,他腦袋空白一片。他腦袋空白一片,就在他射精之後。但他疑惑自己居然不如往常在學校那個黑暗的廁所的封閉的隔間裡心理所感到的混亂。他躺在W的床上,水藍色的被單承受著他輕微的體重稍稍下沉,床上的褶痕越看越像凝結的水波。他的手上被W黑色的堅硬的皮帶綑綁得露出些微紫色,肛門附近隱隱作痛。他側躺在床上,像一隻被宰殺後清除內臟的山羊,W坐在床角背對著他,不說話。W總是不說話,但只是不對他說話,W在學校跟好多人說話,但是卻都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看著W微駝的結實的背,低著頭,他想起幫父親蓋外套的那個晚上。他擦乾身上的水滴,又再度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的眼神,然後關燈走出浴室,只剩蒸氣在黑暗的浴室裡裊裊消散。

  W現在正泡在浴缸裡。他走進房間,把等下要補習的課本放進包包裡,父親還沒有回來。他從書櫃裡取出講義時不小心撞倒了堆在桌上的一疊很久沒有讀的書,書籍凌亂地攤灑在冰涼的磁磚地板上,毫無生氣。W現在正泡在浴缸裡,而父親還沒有回來。他突然想起好久以前,孩提時代他的母親陪他閱讀百科全書,在離這個城市好遠的地方,那時候家還很大,他趴在綿軟的地毯上指認世界的物件。就在關於「埃及」一條目的下面,他清楚記得書頁的上半部是幾個青壯男子打著赤膊肩扛繩索石塊,書頁左上角有一個火紅的太陽,就像方才外頭高掛的太陽,毒辣辣地鞭笞著一個一個結實沉重的肉體。他記得母親的細長潔白的食指,在書頁上畫下一條看不見的彎曲虛線,告訴他,這是金字塔,這是木乃伊,手指移到書頁的下半部,那裡畫著一個全身包覆白布,只有臉部露出、被裝在石棺裡的男子,母親食指上光滑圓潤的指甲的尖端正指著那個閉眼的男子,他耳邊響起一些字詞,然而如今在他記憶裡留下的那個下午的字詞,只有「死」。他抬頭突然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剛才被綑綁的痕跡,開始動搖,懷疑自己剛才怎麼能夠有這麼大的力量。那時W坐在床角,一通手機打來,約W晚上去逛夜市,聽筒裡傳來的說笑聲響,以及電磁振動的雜音都清清楚楚的灌進他的耳朵。W答應了,卻頭也不回,還是一句話也沒跟躺在後側的他說。他的頭腦一片空白,接著W掛上電話後起身,瞟了他一眼,又準備要走進浴室。他忽然就感到全身被賦予的力量,瘦弱的肌肉與分泌的腎上腺素結合,他從床上跳起,雙手套住W的脖子,那堅硬的皮帶尚未解開,皮帶邊緣卡住W粗壯脖子中間突出的喉結,令W嚇了一跳而全身瞬間虛軟,他奮力將雙手往上抬、往上抬,他看見自己乾瘦的白臂上浮出一根粗大的血管。有風從未仔細關緊的窗戶吹入充滿冷氣的低溫房間,掛著流蘇的窗簾像海濤晃動,夏日午後還未變得躁鬱的和緩陽光暖烘烘地灑在紫檀木地板上,刺眼的白光緩緩傾斜,傾斜,窗外的菩提樹憂思地承受著悶熱的低壓緩緩晃動。而現在的太陽已經快要下山,西方的厚重的雲層被染得火紅,剛剛摔下的書的灰塵飄起。他抬頭望桌上的時鐘,還有半個小時就要補習了。

  他走出房間,突然感到磁磚上還留有剛才沖完澡走出浴室時留下的水痕。W家應該也留下了這樣的水痕。他放開雙手,看著W的身體從他的手中像羽毛一般輕輕地飄落,卻發出砰的一聲沉重地趴倒在紫檀木的地板上,他一點也不心慌,宛若一隻犯了錯的天使純潔地收起翅膀,裸著蒼白光滑的身子,站在枯萎的凡人般的W的皮囊之前端望。他走進浴室,開始放滿整個浴缸的水,一邊左右翻動W的頭顱,在那張黝黑的臉的嘴角掛著一抹白色的唾沫,而W的眼神依舊那樣堅定,水龍頭注入的水流沖起一個一個透明的水泡,浮起,破裂。他從洗手台旁邊的櫃子裡拿出吹風機,插上插頭,開到最大準備替躺在浴室外不遠處的W吹理頭髮,但吹風機的電線太短,他只好把吹風機輕輕放在地上,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吹風機繼續吹著。他走出浴室的門檻,低身抱起W的身體,忽然間覺得這具失去了靈魂重量的皮囊竟是如此地軟弱,先前那些陽剛堅硬充滿抵抗力的肌群現在全塌陷如他丟在床邊的老舊T恤,他又想起那個下五百科全書上的圖畫,那個閉著眼睛躺在棺中的男性乾屍,現在W就正如同死那去多年才剛出土的木乃伊那樣地脆弱,好像只要用力注視都會破裂、碎掉。W的肌膚彷彿正想要向他透露著神祕的訊息,但他不想去了解,他小心翼翼地將W滑放進裝滿水的浴缸,一點水也沒有濺出來。他撫摸著W的頭髮,就像之前W撫摸他一樣,這是他第一次把手放到W的頭上,那頭烏黑粗短的髮絲溫柔地扎著他,他看著W依然直視著的堅定的眼睛,但是他知道W不會這樣子看著他的,因為他從未在W的眼神中看見自己。W之前仍然脹紅著飽滿像果凍的嘴唇如今已經變得像不鏽鋼般慘澹冰冷。他覺得應該親吻那雙死亡的嘴唇,於是他就親下去了,並且巧妙地避開了W不斷直射的眼神,吹風機仍然開著,在他腳邊轟轟地顫動著。他一手拿起吹風機的握柄,一手抓起電線,慢慢地把仍然開著的吹風機垂放到浴缸,像是執行密謀多時的計畫般穩重,然而他正用力制止發抖的雙手。外頭冷氣渦轉的聲音漸漸變弱靜止,眼前一片黑暗。他在黑暗裡迅速地穿上了衣服,又彷彿被降靈告知給預言了似地打開W放零用錢的抽屜,抓取一疊鈔票放入口袋。外頭陽光是如此耀眼,他面無表情地走出了W的家。

  他背上書包,正走出家門,準備要把門帶上時,樓梯間的窗戶吹進一陣躁鬱的熱風,彷彿是太陽焚燒雲層的邊緣所冒出的煙霧熱氣。當他感到這股酷熱撲面而來時,突然覺得有一種可怖黑暗的液體從他的骨髓裡汩汩流出滲上皮膚,像強酸似地侵蝕著他蒼白的雙頰雙手和背部,皮膚變得濃稠而趨向融化,他呆立在門口,終於禁不住地丟下了書包回頭直奔廚房,急忙從冷凍庫裡攫取兩塊冰塊在手臂來回塗抹,以減輕這難以忍受的高溫所帶來的痛苦。他的內心是混亂的,在那陣焚燒的風吹上他的面孔之前所遭遇的每件事情都像似飽和的顏料,擠滿在精巧的純白調色盤上,卻因為水彩筆尖一點點過量的水分,而使得顏料開始互相交融在一起,成了難以辨識的色澤,逐漸染滿調色盤的純淨,而這玷污的行進如發出餿水般陣陣油酸而使人感到噁心。

  突然有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時間並沒有就此暫停,也沒有拉得比較長。在他迅速傳遞的思考迴路中,不到半秒他就知道那是因為冰塊急劇地接觸到皮膚的炙熱而裂出斷痕的聲音,同時冰塊漸次融化的水分也在他方才走過路上而被曬得泛紅的手臂上蔓延,溼熱夾雜著黏膩,每個毛細孔都被溽氣佔據,像是颱風過後殘破的水漥被枯枝落葉堵著排洩不易。但他的思緒卻比前一刻更加地清晰了,他甚至深深地感覺到那聲清脆的斷裂並不是在「冰塊」這項外物上,而是他自己。他感到自己斷裂了,這份感覺像是光繞行星球的速度傳遍他的全身,連汗毛的尖端都能感覺到這股明晰的斷裂,並彷彿異教徒的神秘儀式,以絕對虔誠的信仰態度靜默而簡潔地祈禱著斷裂的發生。廚房的燈突然明滅了起來。過去每個夏天裡,房間的燈光都是這樣,因著酷暑而無限期開著的冷氣不斷吹送,整棟大樓卻年歲已久,對於輸送龐大的電力已經感到疲憊,像是沒有做足準備的馬拉松選手,在跑了將近四十公里後不支倒下。

  廚房的燈終於熄滅了,這卻是今年入暑以來第一次。站在似曾相識的黑暗中,他的意識是如此清醒。他並不確知是否整棟樓都圍困在這次無預警的停電中,但他確實覺得冷氣運轉的噪音比明亮時還要降低了些。這並沒有緩和他的斷裂,反而更加將他每一吋神經都磨碎成了細沙,隨著空氣的流動散佈在這個失去光明的空間裡。好在這並不是一片全然的黑,靠著外頭的街燈、喧囂以及車陣的流光,他還能看見自己的右手掌抓著冰塊,以及左手臂的輪廓。某幾塊濕潤的肌膚因為反射角度的關係,正閃閃發著光,像是在他夢裡不斷出現,卻從未見過的星空。在那片充滿疑惑的星空,他正被某個尚未命名的星座統馭著。雖然他們被歸劃為同一個星座,彼此的距離卻是幾千幾百萬光年,然而使他們變成一體的,究竟是觀望這些微弱星光的人群,還是他們自己難以抗拒的身世的卑微與哀傷呢?現在他如一個透明的玻璃杯裝著白開水,卻有一絲,僅僅那麼一絲的灰塵掉落了進去,緩緩地沉沒。

  他站在黑暗的廚房裡想起過去的一件事,忽然混亂了起來。彷彿也是那樣一個燥熱難耐的入夏夜晚,他忘了敲門就打開父親房間的門,望見昏暗的房間裡父親戴著耳機,裸著身子看著電腦螢幕,舞弄著發福鬆垮的肉體,發現他進來才慌張地抓起丟在地上的四角褲穿上,一邊開始如往常的叫罵,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以在暴跳的父親面前處得如此泰然。他看著微弱的藍色螢光幕視窗裡,有個約莫三十上下的精瘦男子亦全身裸露,展現著挺立的黑色巨大陽具。一切好像就是從這裡出了差錯,本來該繼續往前流動的時間突然遇上瀑布直直下墜,他的整個世界就跌落到水潭裡摔得支離破碎。就連螢幕裡那個陌生男子都察覺氣氛的鬼怪,而離開了視訊所照到的範圍。他在父親的叫罵聲裡,腦海裡卻一直晃動著那名男子的軀體。他又想起那頁百科全書上,繪著用肉身堆疊起,慾念與死亡的文明;想起至今仍躺在浴缸裡的W,如同棺裡處在永恆黑暗的男子。如同母親,消失在好遠的地方。

  父親尚未回家,廚房仍舊黑暗,他如一個透明的玻璃杯裝著白開水,那落進的灰塵沉至了杯底。於是,在冰塊完全溶化以前,他的雙眼忽然卸下了整個下午的堅強防備,一道一道無味的淚奪框而出。

  他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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