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自述〉             羅毓嘉

 

 

 

  我戀父。

 

  這件事情其實沒甚麼好遮掩不能言,母親們在成為母親之後方能是女人,而父親們卻相反,他們先是勇敢的男人,而後才成為父親。泰半因為我的父親在二十歲上失去了他的父親,也一併失去了依循的典範,在我眼中,他的樣貌是個徹底的男人,而不曾是一個父親。我也直要到過了二十歲,認識我年長的情人並愛他如愛我的父親,才終於學會如何當我父親的孩子。

 

  二十出頭歲。總是幾年前的事了,還拿出來說,為的是甚麼呢?

 

  故事所以為故事,終究是要落筆成文,才會知道它們早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斑斑如許。對父親來說亦當如是。只是歲月流轉沒甚麼聲音,父親又向來少說體己話,有次他試著扛起甫購回的桶裝水,卻險險跌坐在轎車旁邊,我方知年過五十的父親已不再強壯。噯,甚麼時候,父親不必低頭,我的視線能越過他肩膀頭頂,能看見他頭頂心新萌的白髮。父親說一個沒注意,你偷偷長這麼高了。

 

  他動唇說話時候,下頷也有斑白的鬍髭。

 

 

  *

 

 

  那陣子我正準備研究所考試,整天如火如荼地念書,軌道上的生活幾個月下來就理所當然變得過份簡單。所有的書籍理論實證研究慌亂亂罩頂,那天我在圖書館做了個不好不壞的夢,夢裡一片原野平地,風吹颯颯。一個男人背對著我,背脊安靜起伏,像在說話,但聲音我聽不真切聽不清晰,整個兒的場景面向陽光,他背影很高,我踮起腳尖,看不見他肩膀前方是湖是林。醒來發現在圖書館再待不住,太安靜的處所沒人說話,就太容易聽見自己的聲音,挑高的屋頂上幾朵烏雲,拿不得準甚麼時候下雨。閃電。悶雷。

 

  索性回家。進門看見客廳攤著幾隻保麗龍箱子,父親說是今天休假,趁早到漁市揀了整箱極便宜的南極小章魚,他已先烤過整盤吃了,味道鮮得,他眼眉都要跳起來似的講,問我晚上想吃烤的還是清蒸?我不知道哪兒不對盤,煩悶悶的看他笑,就覺得腰間給虎頭蜂螫了地整個人掀了蓋子,說章魚?我不愛章魚你自己吃了開心就好。

 

  父親皺起眉頭說,你小時候愛吃章魚軟絲的,怎麼年紀大了變不愛吃呢?

 

  我邊大步往房間走邊嘴硬回說,幾百年前就不愛了。你反正不關心我。砰的一下關了門上鎖,拉開窗戶點起菸,呼啦啦抽。像是演場沒人看的內心戲,氣的不過是他也沒問我怎麼早回來了進度念得如何,但轉念又想他若真問了,我大概也是要火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淨會瞎問||到頭來反而是生自己的氣。氣生完了已是深夜,看客廳燈暗著,遂躡手躡腳往廚房找東西吃,沒想到父親坐在沙發上,問,餓了?給你煮個麵吧?其實來不及說我也買了些螃蟹蛤蜊,你最愛吃的。

 

  好嗎?

 

  好。

 

  最近還抽菸?麵食煙氣蒸著我臉,一陣昏晃間聽父親問。

 

  偶爾。我整個臉像是要埋進熱湯碗裡似的答他。一次深夜裡,以為父母都已歇息,我走上陽台點菸,拉上落地窗,不讓煙霧氣味飄進屋裡。菸方抽了不到一半,客廳日光燈突然大亮,嘩一下落地窗拉開,父親拿著捏陶茶杯出現,盯著我右手,我指縫還夾著菸,慌張不知何處躲閃。父親卻不說話,瞬間幾股複雜的空氣流轉在客廳與陽台之間,良久,他深深呼吸,一歎說,早點休息別老這麼晚睡。落地窗關上了,客廳燈光亦隨之隱遁。

 

  菸少抽點好。吃飽了早點睡吧。父親說。

 

 

  *

 

 

  我的情人大我十八歲,我愛他如愛我的父親。

 

  但我不對父親直言我愛他,那太沉重了,儘管隨電影電視聲光化電裡演練多次,仍說不出口。因此,當我和情人枕邊繾綣,細密吐出言語如絲如縷,伸手觸撫髮鬢,碰他鬍髭扎扎說「我愛你」,也就像是在對父親告解一個不曾言的秘密。而情人,總是要問我愛他哪裡的,我沉吟半晌,打開了身體打開了胸膛讓他進來,床頭燈忽明忽滅,我說喜歡你照顧我生活處處妥貼,晨間一杯咖啡幾片吐司煎蛋,勸我不挑食,喜歡你注意我比注意自己多。說一說喉頭癢癢的就不說了,我說,這些話說得黏膩了你不愛聽。

 

  他說,我愛。說下去。

 

  那時,大我十八歲的男人睜大了眼睛,深深地看進來,一切姿勢動作都停止,電壓突然穩定,床頭燈靜止在最亮的瞬間,我撫摩我情人的臉頰,說,你在擔心什麼?堅強果敢的男人們,康健朗朗如斯,卻原也會害怕嗎?我不忍翻開他鬢角說這裡已些許灰白了,他跟我父親一樣的,無論前往世界任何角落,也要被時間經緯標出位置,日漸老去。更何況男人們總是不擅躲閃,只是我不忍心揭破父親,他把染髮膏放在掛櫥最高處,每每踮著腳尖才能拿到,偶爾失手碰跌了其他瓶罐,我都聽得仔細,而那不過我伸手即得的高度。我少年時代擔心的,自己總有天要長得比他高,看得到他前頭的風景,我會心慌。

 

  是以我的情人必要是比我父親高的。更要比我高些。當他走在我身前,我只要能看得到他肩膀,不必看路也能安心。

 

  我的情人照看我如我的父親,從一日開始的時刻,不想離開被窩暖熱,不想面對滿屋子寒流和壞天氣,想有天初醒,我的情人走過來望床緣一坐,拎著外套說||把外套放進被窩裡,等暖了再穿。起身動作慢點,別著涼了。那年冬天比這時更冷得多,窗外蜿蜒著軍功路整山的樹聲蕭瑟,打衣櫃裡拿出襯衫長褲,毛衣夾克,理整了出門上課,鎮日身上都留有他味道。

 

  故事啊,故事。終究是要落筆成文才會知道,原以為厚實的城堡牆垛,極不顯目的角落處,青磚罅隙,苔蕨靜靜生長。他的身體在老去,記憶在老去,我和他的差距,比他和我父親的差距來得大。他會說,他還記得那個青春期的午後,眷村泵浦打出地下水流過胸膛的溫度,恍恍然,我彷彿聽過父親說起類似的故事,或許是發生在宜蘭的野溪澗,課後,父親喳呼著玩伴褪光了衣物往深水處躍下,水花竹葉在周圍環繞,又好像是我的情人再三說,那溫度是冷得透了,縱使立夏也要涼進骨頭裡去,但真好。真好。我的情人還在呢喃低語,噯,你還在聽嗎?

 

  我漸漸聽不清記不得了。沙發上,兩個人剝開了橘子分食,橘皮滲出苦苦的汁。

 

 

  

 

 

  我的父親生活簡單素淨,不菸不酒,每天出門前定將襯衫隆重地紮妥,說聲我出門了,嗓門洪亮,周一周五皆如是。父親很少提及他的喜樂傷愁,也向來不說自己生活順遂或煩雜,他寧可說句||我晚回來了,就帶過了整天的忙碌憂悶。父親從不說,他一個人頂住衰老的徵候,自己讀健檢報告,拿腰帶頂住他的脂肪肝和肚腩漸寬。父親年過五十,說起新買了熟年專屬的壽險單,亦像講個不可言詮的秘密般,壓低聲音。

 

  但幾次我單獨和父親並肩出遠門,卻又都和死亡相關。

 

  曾祖父過世後,父親驅車帶我回宜蘭老家,伴著他和堂叔堂姑叔公姑婆在紅磚瓦舍裡講事。那天正廳沒點上燈,空氣裡飄著神龕上線香裊裊,我耳朵偶爾打開,更多時候關閉,還搞不懂每張臉孔對應的輩份,已聽得父親冷靜沉聲說,就這樣吧,也甭多添了我們幾口來分這鍋飯吃。拉著我手說,走了。我才知道,在父親背後,有個我從來都不曾靠近、無從了解的家族,如我並不真懂我少話的父親。

 

  回程蜿蜒的山路上,父親卻少有地動了怒,說要不是你爺爺早走,今天他們哪能這樣欺負人||他的側臉若有所思,話頭突然轉往他父親過世那陣子,生活只能匆忙紊亂,身為長子的他得照顧祖母的情緒,還要掙錢讓小叔叔完成學業,講一講不繼續了,我轉頭還想問下去,卻發現父親不如我想像中勇敢,他只是凡人,講到他的父親,他會哽咽甚至也會哭泣。

 

  父親的父親,是走得早了。

 

  十七年前,或者更早些,祖父逝世滿了十年,深秋的夜晚帶點涼意,父親領著我搭高雄往台北的莒光號,要到墳上撿骨。印象裡,搭車的人不多,但父親緊緊握著我的手就怕我丟失似的上了夜班車,甫坐定,父親打行李中取出毛毯,給我仔細蓋上。然後我睡,非常非常深地睡了。窸窣夢醒之間,父親擰我鼻頭,拿未剃的鬍渣蹭著,喚我名字說是台北到了。仍是清冷的早晨。

 

  墳邊,我甚麼也不懂,就沉默看撿骨師刨開濕厚黑重的泥土,撬開木棺,一塊塊撿拾起祖父的骨骸,現在想來是腕骨、脛骨、胸骨、肋骨,尋了定位,放在白色粗麻布上。布的邊緣給泥地露水沾得濕了。丘陵上,滿城滿山的冷霧籠罩,盆地都還未醒的早晨,墳地旁,泥土野草間,一隻蝸牛緩慢地,正往甚麼地方爬去。

 

  我記得非常清楚,蝸牛爬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晶亮的黏液。

 

 

  *

 

 

  有的事情講給情人聽,是要同他對分了,擔著。同樣的事情對父親講,怕要惹來嫌念,同樣的口條語氣聽好多年,在心裡演完一整趟,還不如別講了。噯,所有好與壞的都留給自己,父子倆淨是對坐著,吃飯配電視就飽了,沉默的兩個人倒越來越像,吃飽了就打個響嗝也不害羞,按熄了電視各自進房。

 

  那年春天放榜,我以毫釐之差,終究是沒考上研究所。

 

  厭膩上課的午后,大雨適時地落下,我也沒去學校,逕自和我的情人約定了共進晚餐的時間,在滂沱裡逆著風騎車,往他住處去,悠忽間,褲腳鞋襪都浸透了。和社區警衛打了招呼轉進地下室,停妥車,晾起雨衣安全帽,漫步到他的停車位上||仍是空的。

 

  那一瞬間,我心底甚麼東西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騎了這麼遠的路,卻還看不到他,一百多個耗在圖書館的日子都不算數了,零點幾分的差距,我要再花上一年時間去縫補。我二十一歲,和我的情人在一起不過幾個月,有一天他是否將再不認識我。我會變回一個陌生男孩,不佔據任何位置,他的心恢復成空的車位等別人來停。或許他還在山腳下堵車,或許,說得白了,有很多事情不過是被天氣決定,被時間決定,比如說下班時間的和平東路,引擎蓋上熱氣蒸著雨水淋淋。

 

  想這些沒甚麼用。我上樓進門,換下溼透的褲子,坐在電視機前打開整盒子的哇啦啦,哇啦啦,陪著窗外暮春的雨像是都不會停。拿毛巾擦前額臉頰,手臂腳踝,陰雨瀰漫,我一個人杵在嘈雜裡等待。

 

  門鎖乍響,他一個乾爽俐落旋身進門,看見我,邊脫鞋邊扯直了下巴笑說你回來了,沒給淋濕吧?雨真大,怎麼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我積累了整天的抑鬱像是一刀被戳破似的,脆弱再遮掩不住,等不及他放下公事包,就快步走過去抱緊他,眼淚巴答巴答地落在他西裝外套上,他有點驚愕,又好像有點了解,兩個人侷促地站在玄關,臉直直對進他肩窩裡去,胸膛對著胸膛,他拍著我肩膀說,好了,好了,我在……

 

  我卻給自己情緒的突如其來搞得有些昏眩。他拿紙巾拭了我兩頰,問說怎麼回事,不是才擦乾了身子,又把自己弄得狼狽,幹嘛呢?我閃躲直說沒事,沒事,壓力太大了吧最近。他大笑出聲看破我,說好好好,你書沒念好是我沒留太多時間給你,我的錯,你怪我吧||但飯還是要吃的,對吧?我噗哧一下倒笑了,說當然是你的錯。他說那我們去吃點好料的平復一下,吃同壽司好不好,點你最喜歡的海膽壽司,螃蟹味噌鍋……

 

 

  *

 

 

  中元過後,望月照例是要消瘦的。

 

  當我的情人更了解我,我便逐漸認識到,他背後也有個秘密。好像我父親自己頂著家族整個兒的稗官野史,我的情人,也是一個人扛著兩個人的愛情。颱風帶來豈止滿屋滿街的壞天氣,我對我的情人說,我們分開吧。

 

  我這麼愛你,可是我又決定要離開你。

 

  我們分開吧。我也曾在日記裡對父親說。當兩人齟齬對峙的時候,我不只一次想割除自己承繼於他的部分,那沉悶的壞脾性,不夠英挺的容貌像他,身高像他,三尖瓣膜閉鎖不全的心臟也是他給我的。當然還有||父親的姓氏,他的道德與意志,與他親身體現,一個勇敢男人的典型。我曾想要離開我的父親,想要多點踟躕猶疑,不那麼快成為一個看似毫無所懼的男人。不那麼快收拾柔軟的身段,不那麼快探頭上路。

 

  父親,我終究不能成為跟你一樣的男人。我常哭,怕黑,偶爾寫詩悼念逝去的戀情。我並不勇敢,卻又勇敢到足以走上跟你不同的道路。只是父親,我獨自走了一段,才發現即使逃到世界末日,還是要與你永恆地牽繫。才發現,即使我長得比你高,看見的風景彷彿比你還遠些了,我仍希望自己回過頭去,就能看見你。

 

  而當我辨明方向找到回家的路,雨就適時地落下了。

 

  雨,總是適時地落下。

 

 

  *

 

 

  今年我二十四,我的父親五十四。我的父親一向素樸,簡單,不太高,這幾年開始有些駝背。至於我的情人,分開以後,我就不再去計數他的歲數。想他也是會變老的吧,我卻寧可他就停在我們分開那個夏天,哪兒也別去,那麼當我年紀更大些,或許他會不那麼像我父親,而我終於可以愛他,如愛一個真正的情人。

 

  父親生日,左思右想他從不缺甚麼,不奢望甚麼,還是給他買了條愛馬仕的絲織領帶。朱紅色的,織著暗菊條紋,我想我的父親值得這款鮮明顏色。不出意料,父親是喜愛它的。他在鏡子前頭打起領帶來,我說,噯,真好看。父親說,都這把年紀了才說好看,究竟是要給誰看去。

 

  父親背著我說。人老了,生日偷偷過就好,千萬別讓老天爺知道。

 

  他背對我。我彷彿又回到夢境的原野,但沒有風吹蕭颯。眼前仍是那個男人,他的背影安靜起伏,卻像是小了許多。父親對著鏡子低聲說著話,聽來,更像在啜泣。我不再試著捉摸他究竟說了甚麼,只是走近他,伸出手,輕輕拍撫他抽動、起伏的肩背||

 

  父親,我希望你知道我是愛你的。而我終於說出口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iencf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