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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信             文/何瑄

 

    踏進家裡玄關,抬起頭,頂上是一根長長的樑,由大門筆直延伸到另一端牆面,像把利刃,將一個家活生生地切成不均等的兩段。

    樑的右下方嵌了一座小型神龕,紅沉沉的燭火終年搖曳,日復一日我母親跪在神龕面前,手持念珠,嘴裡低聲誦念佛經,任由早晨的陽光斜越過長樑,在她的側臉、身軀刷上一道又一道陰影。

    母親誦經時總緊閉著眼,火紅的燭光在她臉上跳躍,將她平靜的眉眼、嘴角全染上了一股妖異,那根長樑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簾子,隔絕母親於那一方角落,在紅黑兩色交錯掩映之下的母親顯得朦朧又遙遠,每回我離開家裡,總忍不住朝門縫多望一眼,好確定我的母親依然存在,她安穩地呼吸、誦經聲喃喃不絕於耳,我才能安心地闔上門。

    我深怕有一天忘了回頭,母親就真這麼跪成了一尊像。

 

    可母親終究沒能成為一尊像,自入殮後她一直靜靜躺在客廳,一簾白布緊繞在她身邊,像客廳頂上的長樑一樣,將她隔絕得很遠很遠。

    大概是最遠的一次,我想。

    而這是「七七」的第二天。

    父親和妹站在靈堂前燒紙錢,粗糙暗黃的冥紙墜入火中,逐漸焦黑蜷縮成一片薄弱的灰,輕輕飄到我的眼前,緩慢落到我手中握著的那杯水裡。

    我望著紙灰在水面輕轉,沉入杯底,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傻愣的小男孩,望著母親唸完經後,點著打火機,燒起廟裡求來的符紙,趁火紋上手前輕輕一甩,尚在燃燒的符紙無聲地落入水壺裡,迅速分解。

    母親倒了兩杯水,遞給我和妹。

    「這是保平安的,趕快喝掉。」

    我看著杯底沉澱的黑色碎屑,雙手輕輕搖晃,符灰在水中漩渦似的打轉。

    「快喝!」母親沉下臉。

    我舉起杯子,仰頭灌下水。白開水帶著一股金屬味,落到胃裡非常沉甸,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嗝。

    「喝完了就趕快去上學。」母親轉身走到神龕前跪下,沒再看我一眼。

    現在,我望向被紅紙遮住的神龕,握著水杯走進廚房,將整杯水倒入洗碗槽,紙灰順著水流入排水孔,很快不見蹤影。

    我洗淨杯子,重新倒了一杯水,然後喝下。

    妹燒完金紙走到我面前,開口說道:「哥,今晚我來守靈,你先睡一下!」

    我搖搖頭,說:「我是長子,應該是我守靈。」

    「這幾晚都是你在守靈,我也是長女,今晚你好好休息一下。」

    我看了媽的靈位一眼,上頭擺著的小型錄音機已經反覆誦唱了好幾個日夜的「阿彌陀佛」。

    我朝妹點個頭,躺在草蓆上舒了口氣,胸口那股鬱悶的感覺依舊沒有散去,我翻了個身,心裡想著今晚應該也會失眠,一如前面替母親守靈的無數個夜晚。

    我想起母親彌留前,她雙眼泛著淚光,緊握著我的手說:「……他們都來了,你看到了嗎?他們都在我床邊……你阿公、阿嬤、阿祖……啊,還有阿文……他們好多人……」

    母親說他們一直都在,這點我從來不曾懷疑。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一直覺得家裡非常擁擠,我和妹常感到自己快要窒息,家中幾乎沒有活人呼吸的空間,四周充斥著死人的聲音、死人的蹤影──死人無所不在。

    我沒有真正親眼見過與我住在相同屋簷下的每一縷鬼魂,我從照片得知其中一部分的樣貌:阿公的頭頂全禿,四十幾歲就因肺結核過世了;活到九十歲高齡的阿祖腦後綰著髮髻,裹著一雙小腳;阿嬤身材瘦小乾癟,個性卻精明強悍,有一回和鄰居吵得太兇,連假牙都掉了下來……另一部分的,我從母親的敘述中去拼湊他們的聲音、樣貌,想像他們的生活與我重疊時會是什麼樣子。

    小時候我常會想到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懷著忐忑的心上床睡覺,那晚總會睡得不安穩,夜半醒來睜大眼,身體怎麼也動不了;隔天我對母親提起「鬼壓床」,母親總會厲聲駁斥,她說家中只有祖先,不會有其他惡靈跑進來,那是祖先在看顧我,或是我那無緣出生的哥哥在同我玩耍。

    母親說家中只有祖先的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我。

    我試著相信母親的話,某一段時間裡,我和母親一起誦唸佛經,隨著母親跑遍台北市的大小廟宇,可是入夜我仍然失眠,黑暗之中感覺一切都變得擁擠,就連偶爾浮現的夢境都被壓縮,迫使我醒來再也睡不著。

    黑暗中聽覺變得異常敏銳,我彷彿聽見阿公在客廳裡咳嗽,吐出的痰撞進痰盂發出清脆的聲響;阿祖在樓梯間緩慢行走,她手裡的紅木拐杖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擊地板;書桌上的機器戰警不斷發出砰砰的射擊聲,那是我哥最喜歡的玩具;我的床尾吱呀呀響,阿嬤坐在我的床上,在我耳邊反覆她生前最後一番話……

    阿嬤從來都不喜歡這間房子,可是死後她必須永久住在這裡,供我們早晚三炷香祭拜。

    父親母親在婚後第三年買下這間房子,當時母親肚裡還懷著我哥哥阿文;唯一不開心的人是阿嬤,她數落頂上的長樑破壞風水、孕婦搬家會動胎氣……直到我八歲,阿嬤躺在醫院病床上因乳癌剩下最後一口氣時,嘴裡仍在不停絮叨。

    母親一點也不信阿嬤嘴裡的傳統習俗,可是搬完家的隔天,母親半夜裡因劇烈的腹疼醒來,還來不及送到醫院,我九個月大的哥哥就順著母親的大腿流了出來,他渾身青紫染滿血汙,臍帶還和母親連著,他雙眼緊閉,可臉上還鑲著隱約的微笑。

    「那真是我所見過最俊的孩子。」每一個看完我哥屍體的叔伯阿姨們都這麼稱讚。

    母親在哥的喪禮過後便請人來家裡裝了一個神龕,早晚為他燒香祈福。

    當我雙手有力握東西的時候,第一樣握的物事便是母親塞在我手裡的香,她緊捏著我的手,朝神龕上的神主牌位拜了三拜。

    我到現在看著照片裡那個嚎啕大哭的自己都會覺得心驚,熱燙的香灰灑在我稚嫩的臉龐、手臂,燙出大大小小的紅色印記,而母親只是教我唸道:「謝謝祖先、謝謝哥哥保佑你平安的出生、長大。」

    我把這句話背得爛熟,每年生日時,首先點燃的是神龕的香燭,我遵從母親的吩咐,再三複誦這句話,直到母親認為上達天聽,才拿下神龕上祭拜的蛋糕,一根一根點燃我的生日蠟燭。

    漸漸地,不只是生日蛋糕,我的玩具、新衣、新鞋都要放在神龕祭拜之後,母親才會拿還給我。

    「這些東西你哥哥沒有機會享受到,」母親對我說:「你們是兄弟,東西要相互分享。」

    於是我學會分享,學會盡一個長孫應盡的責任,在每個初一、十五或中元、清明等大節,手捻著香站在神龕前躬身敬拜,唸出每一句母親教我的祈求的話語,雖然我始終認為真正的長孫是寫在神主牌位上的哥哥,我只是老二、永遠的老二。

    我想母親心底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曾有人跟母親說我是哥哥轉世投胎,打算再做她的兒子,她才會這麼快又有孕了;母親聽完後急忙奔到托兒所,一把抱住我,拉著我的右耳仔細探看,幾秒鐘後她終於失望的垂下手,輕輕將我推開。

    「你不是阿文,阿文耳後有顆硃砂痣,很漂亮的一顆硃砂痣……」母親推開我時一臉恍惚,她的眼神穿透我,飄向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我永遠記得母親當時的神情,因為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學不會那樣的眼神,唯有那種眼神才能看透母親的心,看見那個隔絕了我和她的世界。

 

    「七七」的第三天早晨,我睡過頭了。

    父親把我搖醒,一臉責備地看著我。

    「你也知道你媽對這些事情有多重視,還睡到這麼晚才起來,小妹現在應該都準備好了,你快去捧飯!」

    我坐起身,掃了靈堂一眼,照片上的母親似笑非笑,眼神透著涼意,蠟燭的火光在她臉上投下兩團淺淺的陰影。

    我快步走進廚房,妹手忙腳亂,還在弄最後一樣菜。

    儘管我和妹自小喝符灰水長大、牢記哪些農曆的日子要準備牲禮、花果拜拜,但這一連串瑣碎的喪葬禮俗,我和妹是半點也不懂的,一切都靠禮儀公司的人員指點,而一向不管家裡事的父親,這回卻異常堅持母親得停棺四十九天。

    「哥,我快弄好了,你先去添飯。」妹邊揮動鍋鏟邊說。

    我掀開飯鍋,濕潤的蒸氣撲面而來,我舀動飯匙,添了滿滿一碗飯。

    父親走過來。「你們倆在磨蹭什麼?這麼久了還沒弄好,快一點!不要耽誤時間!」

    印象中,父親並不是個恪遵傳統的人,以前他常忘了母親叮囑要回家捻香,或全家去掃墓、廟裡祭拜等事,他若不是留在公司加班,就是和同事喝到爛醉回家。

    連續幾次下來,母親非常生氣,他們大吵一架後,父親自知理虧,接下來幾個星期,他每晚都留在家裡吃飯。

    可是那陣子,家裡的飯都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管母親將米洗了多少次,隔天掀開飯鍋,裡頭的飯粒全部泛黃,飄散出噁心的怪味。

    母親丟掉舊米,買了一包新米回來,隔天整鍋飯照舊發黃;母親又買了新的電鍋,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母親說飯沒壞,強逼我們吃下去,父親皺著眉,我和妹則是拌著肉鬆、醬油,壓下那股怪味,將飯一口口迅速吞到肚子裡。

    吃到後來,我終於分辨出這股怪味來自每粒米的米心,經過電鍋一夜的保溫後,米心滲出噁心的腐味,悶在電鍋中,直到整鍋飯都薰染變色、散發腐味。

    之後一整天,母親跪在神龕前,嘴裡念念有詞,擲了好幾次筊,才擲到聖筊,我和妹在一旁靜靜坐著,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當晚,我們全家圍著餐桌吃飯,父親終於不耐地開口:「這麼噁心的飯妳是要我們吃到什麼時候?米壞了就丟掉嘛!」

    母親沉著臉說:「米是新的、電鍋也是新買的,飯就是要黃、要臭,我能怎麼辦?」

    父親把碗摔到地上,飯菜灑了一地。母親站起來,指著我和妹說:「你們不用吃了!我知道你們也不愛吃這個飯,反正在這個家我弄什麼都沒人開心!」

    我和妹放下碗筷,迅速跑上樓。

    我關上房門,母親的聲音還是傳了進來:「……飯會臭還不是因為你祭祀掃墓的時候都不回來……我今天擲筊問過家裡所有的祖先……你媽要你知道──」

    「飯會臭關我媽什麼事?妳不要每次家裡發生什麼事都要扯上佛呀、鬼呀、祖先的!我和小孩都要被妳搞瘋了──」

    母親下一句說了什麼,我沒有聽仔細,妹在此時打開我的房門走進來。

    她晃著手上的望遠鏡,興奮地說:「哥,快點到頂樓,隔壁新搬來的太太又在罵她兒子了,這次連她女兒都加入了,很精采喔!快點來!」

    我一把抄起望遠鏡,跟在妹身後,兩人躡手躡腳地爬上頂樓。

    我和妹兩眼緊貼著望遠鏡,半個身子探出陽台外,窺視隔壁棟的窗戶。

    「我覺得他媽媽有病,可能是憂鬱症之類的……哥你星期天去補習沒有聽到,她從早上八點罵到晚上十一點,中間都沒停過。」妹左右移動身體,想找個最清楚的角度。

    幾分鐘後,隔壁傳來一聲清楚的咒罵。

    「天啊!」妹大呼:「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髒話罵自己的媽媽耶!」

    我放下望遠鏡。「我不看了,從這裡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臉。」

    「真的很奇怪,不可能每次都看不到呀……」妹還在調整望遠鏡,「要是他們把陽台的衣服收起來就好了。」

    「放棄吧,沒有用的。」我轉身背對陽台坐到地上。

    妹也放下望遠鏡,坐在我身邊。

    她突然問道:「哥,你覺得是隔壁的小孩比較可憐,還是我們比較可憐?」

    我看著她,思考了幾秒鐘,終於開口:「我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敢對媽說『幹你娘』。」

    說完,我笑了起來,妹也跟著大笑,我們足足笑了五分鐘,才提著望遠鏡,踮著腳尖下樓。客廳裡,父親和母親還沒吵完。

    那晚過後,父親回家吃晚飯的次數逐漸減少,母親比以往沉默,她跪在神龕前的時間變得更長,一有空她就跑去廟裡燒香拜拜,拿回許多符紙,要我和妹貼在房子的各個角落,連床底都不放過。

    奇怪的是,過了一陣子,飯鍋炊出來的飯又回復成原先香甜潔白的米飯,再沒泛黃發臭過。

    我捧著飯菜放在母親的靈位前,點燃香,拜了三拜,喊道:「媽,來吃喔。」

    白飯在燭火的照射下,閃爍著晶瑩的白光,可稍晚我收走那碗白飯時,不知為何又聞到那股熟悉的腐臭味。

 

    「七七」的第五天,法師誦完經後,我站起身,雙腿已經跪得發麻。

    真的是個孝男,我想,從小到大就數這四十幾天跪的最多。

    我一邊拉身上的麻衣,一邊靠到牆壁上,抬起頭卻看見頂上的長樑又冒出了一些黑色斑點,可半年前我才重新粉刷過一次。

    我看著靈堂後方懸掛的那匹白布,想著停棺四十九天真的太久,久到濕氣都滲出來了。

    只能等到一切結束以後,再重新粉刷一次,若是放著不管,不出幾個月,整根樑就佈滿黑色的斑點,還會滲出黑水、臭味,像我剛考上大學那年一樣。

    那年我如願考上T大,我高興地奔回家中,母親正跪在神龕前,她緊閉著眼,手翻著經書,嘴裡低聲誦念,我斂起笑容,看著籠罩母親臉龐的幽幽紅光。

    等到母親抬起眼皮掃向我,我才輕聲對她訴說這個好消息。

    母親臉上沒有一絲欣喜,她淡淡對我說:「有什麼好高興的?」

    母親說如果不是她去廟裡幫我拜文昌帝君,每天早晚向哥哥、祖先祈求念經,我怎麼可能順利考上大學。

    「明天我還要帶你去廟裡還願。」母親站起身,瞟了我一眼。「還不快去燒香謝謝哥哥和祖先?」

    我默默取香、點燃,朝上頭的神主牌位拜了三拜。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自己永遠也勝不過母親心中的天,人與神靈,無從相比。

    上完香我抬起頭,接近正午的陽光直射到我的臉上,我瞇起眼睛,恰好看見長樑上多出了一些黑色斑點,微小到若不細看便不會發覺。

    母親說那是神龕的煙長期薰染的結果,可我莫名感到心慌,那些斑點彷彿具有魔力,每回經過長樑底下,我總忍不住抬頭多看幾眼。

    幾個月後,斑點逐漸變大、擴散,整根樑幾乎已被黑色斑點佔據,這些斑點開始散發出一股霉臭味,偶爾還會落下好幾滴黑濁的臭水。

    母親終於感到不對勁,她前後請了好幾個工人來抓漏,但找不出任何問題;母親也找過建築師、風水師等各種她所能想到的人,家中每個房間、廳堂的擺設都搬移過兩次以上,甚至拆掉了二樓的浴室,卻都改善不了長樑的情況。

    母親跑遍所有她知道的廟宇,將求來的符貼在牆上,可是隔天符紙全被樑上滲出的汙水給弄花、浸爛了。

    最後母親買了兩台除濕機,分別裝在客廳和二樓,從早到晚不停運轉,長樑終於止住滴水,黑色斑點也不再擴散;等到情況稍微好一點之後,母親買了油漆回來重新粉刷,長樑又回復先前的粉亮。

    之後每隔一兩年,樑上又會再度出現黑色斑點,我們找不出這股溼氣究竟從何而來,只能不斷地重複粉刷。

    現在我看著長樑,才突然驚覺阿嬤那番話是對的,這個家一直都有問題,這根如利刃般的樑將我的家庭切割得四分五裂,儘管我們早就得到預示:黃飯、黑斑、臭味……可是我們始終視而不見。

    母親入殮之前,我一直認為母親的棺木應該放在樑下或是神龕前,在我心裡那才是屬於母親的所在,卻被父親駁斥,他說樑下不能停棺,會壓住死人。

    「你跟著你媽這麼多年,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他怒氣沖沖。

    可我覺得父親錯了,他沒有發現那根長樑和母親的棺材有多相像,樑上的黑斑就像停在棺裡的母親身上的屍斑,悶了四十多天流出的屍水透過底下鋪墊的衛生紙滲得滴滴答答。

    父親和妹沒有聽到,可我聽得仔細,我甚至可以聞到母親屍體腐爛的惡臭分子穿透了棺木的縫隙溶解在空氣中,散佈到家裡的每個角落。

    我舉起手臂嗅了嗅,果然染上了這股酸腐的惡臭,我知道父親和妹也是一樣。

    我揮動手臂,酸液從胃裡直湧上來。

    法師手中的鈴搖響了,我和妹又跪到靈堂前,我抬頭看著母親的照片,她對我冷冷地笑。

 

    出殯當天,天氣出乎意料的晴朗。

    母親被送入火化場時,我和妹在外頭默默燒著紙錢,父親紅了眼眶,我低頭望著焚燒的冥紙。

    火焰熾紅,我和妹灑下的冥紙層層疊疊,化為一落落的黑色花叢,隨風飛散四周。

我想起自己曾有一次突發奇想,趁家人不在時,手握打火機,爬上梯子,對著樑上其中一塊黑斑,小心地用火烤著;烤了幾分鐘,黑斑的中心突然滲出一滴濃濁的黑水,啪噠一聲落在火焰上頭。我嚇得甩掉打火機,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才慢慢抬頭看向那塊斑,驚異地發現它的顏色轉為一種朦朧的淺灰,但不知是被火焰燒灼或是其它緣故,那塊斑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它綻成一朵形狀不規則、醜陋卻茂盛的花。

我匆匆爬下梯子,不敢多看一眼。

那個週末,父親難得沒有出門。退休後他仍不常待在家裡,三天兩頭就出門找老朋友喝酒聊天。

我一整個早上都待在房裡處理公事,卻聽見樓下傳來父親的叫喚聲。

    我奔到客廳,父親面色蒼白,雙眼直勾勾望著母親;母親已從跪墊上站起,手中的佛珠落在地磚上,砸出清脆的聲響。

    母親搖晃著轉向我,我的臉色在瞬間刷白。

    母親的下體滲出點點紅跡。可母親早在四年前就已過了更年期。

    在我們的注視之下,紅斑加速溢散,直到母親的長裙染遍了一簇又一簇血艷繽紛的紅花,我才回過神來,和父親合力將母親送去醫院。

    妹搓洗母親染滿血汙的長裙,淡淡的紅水繞著排水孔打轉,裙上紅花開遍處都留下一圈淡褐色的印記,妹用再多的衣物清潔劑也去不掉。

    妹把長裙摺疊好放在母親床邊,母親看了那些印記一眼,便偏過頭去,閉上眼睛。她到死前都未再穿過那件長裙。

    母親不願接受後續的治療,出院幾個月後,無論我們如何勸說,她仍然停止服用抗癌藥物。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只喝了幾次鄰居拿來的聖水、符灰,便不再見她動過這些東西,之後的每一天,母親都會花上半天的時間跪坐在神龕前,她不念經也不做其它的事,只是靜靜望著上頭的神主牌位,眼神是我熟悉的那抹飄忽。

    母親正靜靜地等待,等待她即將到來的新生,她終於能夠正式跨入另一個世界,而她的生命從此完滿無缺。

    母親病後,父親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大多時候就坐在客廳裡,心不在焉地翻著手中的報紙,不時抬眼看向母親,問問她要不要吃飯或休息……母親幾乎不予回應,後來父親親自去傢俱行買了一張柔軟的扶手椅,取代跪墊放在神龕前,好讓母親能更舒適地進行她的冥想。

    隨著母親病情日漸加劇,父親也越來越沉默,我時常看見父親站在母親椅邊,俯在她耳邊輕輕說些什麼,母親偶爾會勾起嘴角,然而大多時候,母親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父親的存在,只一逕望著神龕,此時,父親會沉重地抬起頭,順著母親的視線,迷惑地搜尋上頭每一副神主牌位,期待能看出一些端倪。

    我知道父親並不真的期望能看見什麼東西,他只是還不相信這個照顧他半輩子生活起居的女人會在不久的將來就要離開,而他們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無話可說。也許接受母親的信仰,父親會比較容易接受她的死亡,他不會感到太多的遺憾,因為母親會以另一種形式永遠留在家中,留在他的身邊。

    而我一直畏懼和母親獨處,尤其避免望著她日漸乾瘦的身體被扶手椅逐步吞沒。我始終有一種詭異的感覺,母親的癌症是因我而起。

    每回我不經意地抬起頭,總會發現樑上那塊變形的灰斑覆上一層血濃的深紅,我眨眨眼,血紅的花瓣便開始妖豔飛舞,灼痛我的眼睛;當我再度眨眼,灰斑卻已消融成一圈淡淡的印記,我不自主地渾身顫慄。

    某一天,母親輕聲叫喚我和妹,我們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站定。

    「媽,什麼事?」

    母親顫抖地抬起乾枯的手腕,食指朝上方輕輕搖晃,我順著母親的手勢往上看,恰好看見樑上那塊朦朧的灰斑,呼吸在那一瞬暫時停止。

    「……該漆一漆了……」母親的聲音沙啞、低沉,眼神片刻未離神龕。

    我和妹點點頭,依然站在母親身邊。

    幾分鐘後,母親緩緩轉頭看向我們。

    「你們看……」母親指向神龕。

    「看什麼?」

    「……那些香燭水果……」母親有氣無力地說:「……他們怕……我死了會沒有東西可以吃……」

    妹急忙說:「不會,爸爸、哥和我都會拜拜的。」

    「那很好……他們都在等著……」母親的眼珠突然轉了方向,緊鎖住我的臉,那一剎那母親的眼神極度冰冷、詭譎,卻又在下一瞬間渙散、飄忽起來。母親緩緩閉上眼睛。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坐在神龕前,她再也下不了床。

    之後她一直躺在床上,接著躺進棺材,送入火化室。

    我們三人沉默地撿拾母親的遺骨,父親和妹都流下淚來,我的眼眶也羞恥地泛紅。

    我為自己心底埋藏多年的幽闇願望終於實現而感到罪惡、心虛,卻又遏止不了這股洶湧的狂喜。

 

    母親火化的那個晚上,我睡得很熟,沒有任何東西侵擾我的睡眠。

    第二天,我一大早便起床,預備出門上班。

    我走到客廳,包著神龕的紅紙被拆除了,上頭的祖先牌位已經蒙上一層淡淡的灰。

    我看著樑下一排死人的陰影,我知道他們再也過不了那道界線,於是自在地穿過他們走到神龕前,聽見阿嬤在我身後咕噥咒罵。

    我以為母親的死可以讓我了解那個世界,可是過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仍然學不會母親的那個眼神,但我用另一種方式,我自己的方式,去看見那個世界。

    我點燃香,拜了三拜,口裡唸著母親教過我的祈求話語,我是長子、長孫呵。

    出門之前,我瞟了樑上的黑斑一眼,決定趁這週末買油漆回來重新粉刷。

    我打開家門,住在隔壁的大嬸剛好經過。

    「你阿母已經火葬了吧?」

    我點點頭。

    「欸,像恁這呢有心的人嘸多啦,今嘛的人攏驚麻煩,我攏不知影我死以後,阮兒子甘會親像你同款,按呢甲我拜……

    大嬸邊說邊皺眉,「我擱要去買菜,我先走啊!」

    我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舉起手臂嗅了嗅,現在我已經習慣這股臭味,不再感到噁心。

    這股味道啊,怕是永遠也散不去了,我想,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我闔上大門,沒有回頭,我再也不需要回頭了。

    因為母親永遠都會在那裡。

    家中只有祖先的靈,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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