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也可以成為永遠      文/顏訥

 

灰白色的河堤,朝天邊恣意妄為地延伸,彷彿不讓我有停在終點,蹲下來、喘口氣的機會。

那樣一個下午,氣溫冷冽,鼻頭似乎能感受到空氣凝凍的重量,並且以微血管潮紅做無聲的抗議。我獨自走在無盡灰白之中,徐徐吐氣,讓從口腔中竄出的濕濡水蒸氣與低溫交纏成霧,並且靜看乳色的煙霧輕輕上升,散去。河水蒼白而懶散的往前漫流,間或點綴著深綠布袋蓮和倏然飛起的小白鷺。這樣的空間太寂寥,以致時間慘白著一張臉,好像在那瞬間也被凝結住了。

我只是向前走去,沒有目的。走著走著,耳邊彷若有弦樂洩出,奏的是希臘電影《永遠的一天》那總能使人融化的配樂。瞇眼間,依稀看見前方佇立著深藍色風衣蒼老的身影,亞歷山大似乎從霧中走來,手上緊握死去多年的妻子安娜所寫的信。他以沙啞的嗓音為我朗誦:「有一天你會離去,風會帶走你的眼光;但是請給我這一天,就當我倆沒有明天。」

 

是的,就僅止一天;一天也可以成為永遠。

然而,我們該期待永遠嗎?該相信生命中會有什麼事物是不會隨風飄散,不會變質的嗎?

 

十七歲的我,就是用整個靈魂去想望並且信仰「永恆」,信仰M給我的永恆。

那時候,M和我都是騎著腳踏車的年紀。生活很簡單,日子在參考書和黑板之間徘徊,最最令人擔憂的,也只不過是如何把空白考卷填滿。放學後,坐在他腳踏車後座是最大的快樂,看著自己的百褶裙因風飛揚成一個黑色的弧度,看著汗珠從他的頸上滑落,滑過被剃短而剛掙出的褐色寒毛,再緩緩滑入我想像中黝黑的肩膀,並且在他卡其色的背脊上印出深深淺淺的溼濡痕跡。路途漫長,我喜歡細細數著經過的紅綠燈,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然後又會因為某些緣故被打斷,而必須重新來過。

當他疲累的時候,我便慣於貼著他的背,靜靜諦聽因為賣力踩腳踏車而發出低低的喘息,在背腔中迴盪成一種令我安心的曲調。透過他肩膀的稜線往前望,天空總是寶藍色,而雲以純白的姿態,慵懶的浮貼在天際。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只要鼓起臉頰輕輕地吹,它們就會飛散而去。風沒有重量,柔軟的劃過我手臂,緩緩搓揉肌膚每一個毛細孔。啊!日子是那麼簡單、舒適;心情也總是亮亮的,快樂得好似只用一根羽毛就足夠把我敲昏。

於是,我以最純真的心去膜拜他,用最堅定的信仰去掬起一把愛情,小心呵護;並且相信就這樣慢慢走下去,便會走進我們一起勾勒出來的那棟小屋,共同養一隻毛茸茸,活蹦亂跳的黃金獵犬,亦或是一隻孤獨的、眼睛黃亮亮的暹邏貓。幸福太過容易,俯拾皆是:例如早上一到學校,啃著藏在我抽屜中的小熊餅乾;旋轉樓梯上,靜靜躺著一張書局買來的結婚證書,他的嘴角上揚,彷彿期待我填滿證書上的空格;我們偷偷翹課,奮力騎著腳踏車往海邊飛馳而去。我在他口袋裡發現一只銀色戒指,在他的唇角發現一抹羞澀的微笑;我們一起讀蒙馬特遺書》,一起照顧楓葉鼠。所謂無憂,不過就是由生活中最細微也最瑣碎的事物一一堆砌而成。

十七歲的記憶太過明亮,慾望是一顆扁扁的氣球,只要輕輕一吹就能鼓漲起全然的滿足;可能僅是一杯購於麥當勞,冒著蒸氣的熱可可,在冬日早晨緩緩入喉,抑或是坐在夏日海邊,快速分食一盒簡陋的池上便當,都能逗引出棉花糖也似的興味。而悲傷是一本不曾被填滿的筆記本;我們閱讀過的材料太少,對傷害沒有足夠強壯的臂膀去抵抗,於是敢恣意妄為去編織太過甜美的未來。那樣的年歲真的太美,以至於他親手以背叛為利刃劈向我時,便很輕易的就將我所構築的單純世界徹底擊碎,並且讓一向溫暖而耀眼的記憶開始涼霧瀰漫。

   

濃稠而冷冽的霧氣躡足爬上河堤,蔓延在水泥道上和蘆葦叢中。四周的聲音好像瞬時被厚重而巨大的布幕覆蓋,並且在吞噬了眼前所有景物和聲音後,被餵養得更加壯大逼人。我吃力地在模糊中移動腳步,企圖於混亂中搜尋一些輪廓。而在濃霧裡,我彷彿還能看到亞歷山大擦得黑亮的皮鞋尖,以及一如他在影片中嘶聲地追問:為什麼我們必須腐臭,徘徊在痛苦與欲望之間?為什麼我的一生都在漂泊,為什麼我們不懂得去愛?

 

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麼我們不懂得去愛?理察面對與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戴洛維,愛意在腹腔內千迴百轉卻無法傾洩而出。吳爾芙透過《戴洛維夫人》,質疑我們究竟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而黃碧雲則在《雙城月》中,對此也畫下巨大深沉的問號,反覆詠嘆著,

如果我們在人群中相遇,到底還有沒有愛情?

也許,當我們懂得保留,並且開始拿太多規則去綑綁遊戲時;或者當走進書局發現《男女蹺蹺板》以及《如何抓住男人的狐狸尾巴》一類的書大剌剌擺放在暢銷書台,而許多裹著牛仔褲的年輕男女或包著風衣的已婚男女爭相購買時;當我們再也不能輕易從一只手工縫製並且有些脫線的洋娃娃吸取感動,卻在心裡嘀咕著,他送的禮物為什麼不是我最想要的viviennewestwood星球項鍊時;我們就已經失去單純愛人的能力了。

 

於是,十九歲的我,已經不再醉心於邱妙津窒息式的愛情──以自殘凝凍住永恆;轉而擁抱朱天文在世紀末煙火般的華麗,既然能夠遊戲玩耍,能夠在氣味和符碼建構的世界中自由奔跑、來去,那麼何樂不為呢?

但是,當S以魔獸哥吉拉之姿闖入,我所建立的一切規則竟瞬間瓦解。

他擡著巨大並且頗具破壞性的腳掌,旋風式地踏進我的生命,將我辛苦建造,用以抵抗外人入侵的高城厚壘瞬間踩得粉碎。驚惶的人群在我心中逃竄、推擠、碰撞。整個世界不可理喻,卻也無可抑制地撼動著。我拖著疲軟的身軀向下墜落,而他就剛好站在最深的底層,輕輕巧巧地接住我;並且貼心地準備好了棉乎乎的軟墊,即使生活中的壓力和不愉快已在我肩上形成重力加速度,但是相撞之時,我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反而像冬日的夜晚,浸泡在煙霧冉冉上升的浴盆裡,安適與溫暖爬滿每一吋血管。

如果,我在人群中踮起腳尖,試圖尋找誰能夠捧著快樂與我相遇;那麼我會看見S一百八十六公分的背影,直挺挺矗立在萬頭鑽動之上,以及他轉過頭微笑,嘴角安安靜靜皺起的三條細紋。

於是,鯉魚潭一小時又二十五分鐘的環潭道路無限延伸;螢火蟲在草叢裡綠瑩瑩地聚集,然後好像就要轟的一聲大肆燃燒,開出一朵一朵幽幽的火花。我們在寧靜之中,搜尋彼此益趨急促的心跳,噗咚!噗咚!朝夜色最漆黑之處擴散再擴散。同樣是坐在後座,但是這次聽不到因賣力踩著腳踏車的低低喘息,陽光也不再跳耀。夜太冷,呵氣都能結凍,黑色哈特佛馱著我們往站在山尖的遠來飯店爬去。昏黃路燈一一向後逃逸,風將卵黃色的光線拉長,混合成調色盤般的光影。我試圖從他的外套口袋汲取溫度,並且被他向後飛舞的圍巾搔得全身微微發癢。然後,我們就坐在飯店圍欄上晃盪著雙腳,踩著一整片閃爍的夜景,用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取暖。

──你知道嗎?我以前因為想耍帥灌籃,結果把手都折斷了,好痛好痛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在笑耶!

──我很愛聽THE BLACK EYED PEAS的歌喔!WHERE IS THE LOVE是最喜歡的一首,聽了之後會忍不住想,到底愛都跑去哪了呢?

──我大部份都穿SUBWORKFRESHJIVEZOO YORK一類的衣服啦!對了!你現在擦的是Anna Sui的香水吧?好甜的味道噢!

然後,我們不約而同提到曾經佔據他的生命,那個穿著打扮誇張,依附著夜店LUXYMOS五彩四射的燈光,HIGH到脫掉上衣,只剩比基尼,瘋狂地扭腰擺臀而迸射出活力的48kg女孩。我和她簡直是活在不同星球上,各自依著完全相反的兩個軌道運轉。

「噢,那些都過去了,反正在一起開心最重要嘛!不開心就散了吧!」

但是,真的能像看電影一樣,花錢買票進場,開心就放肆大笑,不合口味就甩下爆米花,憤然離席,恨恨地罵一聲「媽的!這是什麼爛片」;然後就毫不在乎地走進7-11,開一罐UCC香草拿堤,一切雲淡風輕嗎?

你只是望著我,嘴角安安靜靜皺起三條細紋。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在臉上形成暗影,只有輪廓微微發著光。你咧嘴,卻無聲。我們是否在沉默中,了解得完整呢?

最幸福的時候,我往往感到無常──朱天文站在荒原之中以手記的方式這樣書寫。

我將畫筆蘸了灰黑色的油漆,把橫在我們之間那片空白的牆幸福地塗滿;也許就在我塗得起勁的同時,汗珠停留在睫毛上,以至於我看不清楚方向。我沒有發現自己想要再往前進一步時,心裡就會有一整支重裝軍隊衝出,開著坦克、揚著大炮,用巨無霸的廣播器對我大喊;注意!你已經超過警戒線了,再往前就是地雷區,小心啊小心!然後,我就會怯懦地站在原地,唯一敢移動的就只是兩顆眼珠,用以觀望和偵查。任何承諾都當四格漫畫看,開開心心捧腹大笑;四格之後就戛然停止,似乎以往那種不顧一切的熱情已被打包丟進冷凍櫃,放在履帶上,送往流逝的十七歲記憶了。

 我以為自己都計算好了,就像在行事曆上規規矩矩填好一整年的生活步調,然後一切都會乖乖依照那些小格子進行。但是就在那樣一個下著雨的溼冷夜晚,S淡淡地,只用一封E-Mail將夜妝點得更溼更冷,然後那些井然有序的行事曆格子從此散亂掉,扭曲變形,那麼輕而易舉。

 

Dear N:對不起,我們在這裡結束好嗎?我大概還是適合談速食愛情吧!不用花心思,也不會有什麼殺傷力,彼此像一場隨時能撒手的遊戲玩玩就好。大概台北的女生都習慣這樣的模式吧!更或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人,你知道的。反正在一起開心最重要嘛!不開心就散了比較好,不是嗎?     Yours S

 

如果一切都如我所預計,那麼我便不會感到痛;但是在那一刻,卻徹底體會到區區十七吋螢幕也有足夠巨大的力量撕裂人。毫無擁抱最後的溫度可言,甚至無法試圖從你嘴角皺起的三條細紋判斷情緒,我所有的只是短短1K用一個鍵便能完全刪除的記憶。此後,你穿你的SUBWORKT,我噴我的Anna sui甜得膩死人的香水。我以為自己早已失去信仰,然而怎麼不知不覺中,還是在心中勾勒起模模糊糊的未來,還是期待黎明最後一顆閃爍的晨星點亮了就不會熄滅。

 

撥開漸漸散去的霧氣,白色毛衣上的每一根纖維都掛著一滴水珠,我的每一根髮梢亦是如此。在堤防的邊緣,那穿深藍風衣的男子依然佇立,並且好整以暇地點了一根煙,紅黃色的火光在飄渺中像是即將殞落的星。是亞歷山大嗎?我幾乎克制不住衝動地想向前確認,但是我仍然停在原地,一如《永遠的一天》那住在亞歷山大對面,每天以相同的樂曲回應的陌生人。「與其知道,不如想像」,和「未知」嬉戲,或許更美。我好似又看見亞歷山大在亮藍的海邊大聲問安娜,「明天,明天是什麼?而明天又會持續多久?」

 

    或許,我們總是筋疲力竭,奔騰追尋,甚至醜態百出,像水塘裡為了一把飼料而擠破頭的鯉魚,嘴唇開闔蠕動,搶食名為「明天」的飼餌。於是,明天似乎就像是一根鮮嫩欲滴的紅蘿蔔掛在眼前,而我們是賽馬場上一匹匹奔跑的馬兒,伸長了嘴,巴巴地渴望能咬下它;但是,不管怎麼揮汗地衝刺追趕,紅蘿蔔永遠在眼前挑釁似的晃蕩。也許「未知」最美,打開驚奇盒之前,我們總是習慣將裡面先填滿期望和美好的幻想,然後就在一次次的失落之下,繼續抱著無限想望打開下一個驚奇盒。

    就這樣,貪婪、狂烈地追尋每一個明天,期盼在錯失每一個當下擦身而過的機會之後,能夠用必定完美的「未知」來彌補,因此總是信仰「明天會更好」。《永遠的一天》裡,亞歷山大抱著朝聖的熱情去搜尋未來,搜尋永遠的可能;但是他看不到安娜就在那動人的當下等待他,帶著全然的仰望輕撫他那隨時要化蝶飛去的睫毛。她就在那閃耀著溫度的海邊靜靜等待亞歷山大的甦醒,「我真想留住這一刻,讓它像蝴蝶標本一樣無法飛走」。但是,亞歷山大始終將自己放逐在那無法到達的虛幻濃霧中,隨時間的洪流載浮載沉;然後在一事無成而寫詩也只能擠出些許零碎字句時,獨自站在灰黑的海岸邊,嘶聲地詢問早已不存在當下的安娜,「明天還會持續多久?」

     也許,不管是閃亮的十七歲,還是在寒冷夜裡搜尋溫度的十九歲;不管是因踩著腳踏車而汗溼卡其色制服的M,還是趴伏在機車上,圍巾因風飄揚的S;我似乎應該將他們都輕輕地放在記憶抽屜裡,然後僅止於此就好。不去信仰永遠,不再將「永遠」供奉在神殿裡並用純真的心去膜拜祈求,只要對每一個當下投注熱情,沉醉在「今天」與「今天」的生命交會中。幸福或許不是期望走進那棟看不見的小屋,養一隻或許會很纏人又麻煩的黃金獵犬,而是在每一個當下用一磚一瓦慢慢堆砌,然後總有一天,會看見它穩穩地成形。我也許徹底失去了你,MS,但是我身上每一個毛細孔都還殘留了坐在你腳踏車後座的風的重量,或是你圍巾飛揚的弧度,那樣就夠了。

     是的,就僅止一天,一天也可以成為永遠。

 

    濃霧漸散,我移動步伐,緩緩延著河堤走去,然後被一塊閃動著「禁止進入」的醒目紅色告示牌攔阻。透過牌子筆直的稜線向後望,灰白色河水仍然緊咬著堤防,朝我到不了的遠方流去。瞬間我感到要被從腳下湧上的輕鬆、安心簇擁而起,就讓「未知」永遠在遠方嬉戲吧!

    我的耳邊似乎又有弦樂洩出,帶一點失落,並且彷彿又看到亞歷山大用蒼老的手指圈圍住雙唇,踏著慌亂的步伐大聲問安娜,明天到底是什麼?到底會持續多久?安娜,噢!安娜…….

    然後,安娜旋轉著米白色的長裙,讓蜷曲的長髮在風中跳躍成俏皮的弧度,並且輕輕甜甜的喊著:

「明天會持續多久?我說會比永遠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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