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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駱馬        文/湯舒雯

2009年五月號《明道文藝》398

這是真的。

傍晚。我手裡抓著小紙片,上面從家教社那裡抄來地址。第一次去,離學校不遠,過沒兩條街,一下子就找到了巷口。

巷口一家便利商店,燈火通明的。自動門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叮咚叮咚地開關,襯得巷子裡一片靜黑,深不可測。一隻野貓竄出來不見。像夜裡的的腸子,靜的,冷不防蠕動一下。

招牌上,xx人力資源公司。我想起朋友說,很黑的,這種。難怪時薪給得你這麼高。推開招牌下的公寓鐵門,一支燈管斜斜地吊在半空中轉,蟲子追著它雌雌作響,青青地閃爍著亮。蜘蛛絲在牆角飄啊飄的。電梯壞了,我爬上樓按了門鈴。

門鈴一響,鏽蝕紅色鐵門的後方,隨即由遠而近爆出陣陣亢奮的犬吠;像是電視遙控器按開螢幕瞬間,聲浪與畫面爭先恐後洶湧而出那樣。有人吸著拖鞋,啪搭啪搭在屋內走動;喝叱著狂吠不止的犬隻,邊拉開門鎖。只開了一條縫,三條馬爾濟斯犬擠出來,繞著我打圈。我跟著走進,這麼小的門卻是這麼大的客廳。三隻狗兒興奮地跑跳著舔我的腳後跟,嗅我的褲管。一隻被撈起來:不行,沒禮貌。小女生又撈起一隻:髒啊。

那是我的第一份家教工作。

大學的第二年,換了一個學校念。從指南山腳下轉到公館鬧區,系館卻在善導寺附近。開學以後每日通車來回兩個校區,偶爾中途下車鑽入書店二輪戲院或只是走走,都只有一個人。舊的同學已經舊了,新的朋友又太新了。我把自己打包好寄到新住址了,卻一直忘了拆開。一個人當然也是好的,只是畢竟不太習慣;一個人的時候笑,或是哭,都假假的。一個人的時候即使心裡有話,也是面無表情的。我像是跟周遭的人都沒有關聯那樣的生活著,體內積累著排解不出的想法和話語,往深處腐蝕浸潤成一片沼澤,而沼氣是有毒的。長長的自閉著的時光,終於迫切地想要找個人說話。

我在網路上發了履歷,在教學經驗那欄灌了點水。很快地,家教仲介社就給了回音。小女生,剛上國一,唸得是學費昂貴的明星國中。活潑話多,程度差,在校成績不佳。希望是嚴厲一點的女老師,督促她完成作業,解答課業問題。家教仲介業者說這個case換了好幾個人,都做不久。你接嗎還是再看看?我說我接。她說太好了,那麼我給你地址。

第一次上課前,我與對方家長見面。小女生的姑姑和祖母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說小女生是很聰明的,雖然考試總是全班最後一名。她不喜歡唸書,不喜歡寫作業,不喜歡上學。小女生愛說謊,「而且說得很真的一樣。」長輩帶點得意地說。

……老師,你就對她兇一點。我們也不指望什麼,就是讓她乖乖做完每天的功課,不要再給學校老師寫得聯絡簿紅紅綠綠就好啦!」

兩人比手畫腳地說著話時,手指上紅紅綠綠的寶石,就在空中自顧自地飛舞起來。

我見到小女生。小女生的眼睛黑黑深深的,右眼窩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痔。她的頭髮少少的貼在臉上,嘴巴抿得薄薄的。手腳瘦瘦長長,身體卻扁扁小小的。微微駝著背。像一隻猿。小女生的身體有時候臭臭的。手上總是有一些小傷口,她自己弄的。「好玩。」蚊子叮,她抓破皮流血,快要結痂的時候,她再把痂摳弄起來。有時候也自己拿美工刀割。一條一條淺淺的在手腕。「你看,手鍊。」我說,不如我買一條真的給你。她說你瘋了嗎?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小女生不知道26個英文字母的順序,但是日常裡會用英文怪腔怪調地跟菲傭說些頤指氣使的話。小女生說她自己,「聰明,只是功課不好。」。小女生九九乘法只會25的倍數,認得的國字很少。她後來崇拜我,因為她不會的國字我統統會。有一天我發現小女生不會看時鐘。長針與短針疊在一起的時候,她就高聲喚菲傭莉莎。莉莎,拿我的電子錶過來。

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小女生就教我規矩:「要寫作業可以,我有解答,我用抄的。」我說不行。她說,錢當然照樣付你。我還是說不行。她說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把你趕出去。上一個家教就是太囉唆了。我說那真沒辦法,你趕走我吧,但是在那之前你還是得自己寫作業。她瞪著我,重重地把書包摔在桌上。你是我的誰。

然而,解一題因式分解要一個小時的孩子,的確是不可能應付得了台灣教育下國一階段(九年一貫教育稱為七年級)的學習與作業份量的。況且,比起實際的學習效果,小女生的長輩們似乎更在意學校老師今天是不是又留了「未完成作業」的紅字。小女生的爸爸常國外出差,媽媽不在了,家裏有三位菲傭操持家務。看聯絡簿的不是奶奶就是姑姑。小女生面對她們時表現得溫順,一轉身進房就用髒話罵,她咒祖母死。常常撒謊說聯絡簿被同學偷走了,小女生的聯絡簿很薄。因為有時候懶得寫作業,又不想看見紅字,她就撕它。

後來也不知誰先起頭的,我們之間開始進行一項交易。我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來換她自己親手完成作業。她每寫完一頁生詞,翻譯完一句英文,解完一題因式分解,我就跟她說一個故事——可能是歷史,可能是新聞,可能是我才看完就氣喘吁吁趕來上課的一部電影,可能是我坐著捷運過來的路上剛讀完的一篇小說;有時候是我的一個幻想,一段我正在創作的情節。小女孩總是一直問後來呢,我說後來沒有了;她就急急地翻頁,往下再寫一大題。

我陪小女生寫作業,小女生陪我說話。

小女生也很愛說話。有時候說很容易被拆穿的假話,有時候說顛三倒四的真話。校花選美第一名是假的,老師抓她考試作弊,罵她垃圾是真的。爸爸曾經揍過家教老師是假的,十歲時媽媽捲款跑回菲律賓是真的。所以台菲混血兒也是真的。說還記得媽媽的模樣是假的,她長得很像她的媽媽,我看過照片,是真的。有一次小女生拿一張紙噴上香水,說要寫信給小凱。小凱是她已經移民加拿大的小男朋友。她認真地打著草稿,虛心請教她不會寫的國字,完成後再無比虔誠、一字一句地謄上信紙。她說,我絕對不會花心的。希望小凱看到信之後,可以不那麼寂寞了。然而過了兩個禮拜,她寫信的對象換成「全校最帥的學長」。她這麼快就忘記小凱了。但是不能怪她,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小凱這個人。

小女生對菲傭很壞,她學姑姑,對莉莎、貝蒂和露絲兇。每次她兇,我就覺得難堪。我對莉莎說sorry。莉莎很困惑。for what?貝蒂總是不說話,她靜靜進來,趕走溜進房間的馬爾濟斯,再靜靜出去。露絲在菲律賓念的是教育,露絲很能幹,她很會清理狗大便。小女生說菲傭黑黑的,髒。讓我罵完,她轉頭再說她媽媽也黑,但是又白一點。

小女生偶爾跟我說她媽媽的事。爸爸恨媽媽。她說。可是我愛媽媽。雖然媽媽不愛我,媽媽走了。說兩句,又不說了。

小女生對我越來越依賴。不上課的時間、假日時候,她打電話給我,說你今天來好不好,我叫姑姑付你錢。

小女生喜歡做心理測驗,我只好為她編幾個。選蘋果表示妳很聰明,但是沒有耐心。選紫色表示妳跑步很快。選太陽表示不應該再說髒話。選玫瑰花,去學習體貼身邊的人。選彩虹是在警告妳不適合穿耳洞;「真的耶,又發炎了。」選鱷魚表示你想交朋友。……準喔?想要很多、很多的朋友喔?那麼,就不能再說謊。

那時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大半年。一段日子裡,幾個老同學重又聯絡上,新的朋友也互相地熱絡起來。河流蜿蜒著在心裡流動,我說一些話,也聽別人說話。生活中只是多了來來去去的話語之後,竟然就漸漸地變得擁擠,忙碌了起來。

一天上課,小女生心不在焉。不寫作業,在紙上塗鴉。過一會兒一張紙推過來,歪七扭八地寫了三個拼音字:

ㄌㄢˊ——ㄌㄨㄛˋ——ㄇㄚˇ

她問我這是什麼。我推敲了一下。藍駱馬?

我憑著印象,說我知道的「駱馬」。駱馬長得有點像駱駝,也有點像馬,大概是由這兩種動物雜交所生出的後代吧。我說,可是沒有藍色的喔。駱馬是棕色的。

小女生似懂非懂地聽,點點頭,又快快地搖頭。不是的,她急急地、艱難地重複寫著:ㄌㄢˊ——ㄌㄨㄛˋ——ㄇㄚˇ。

那是她媽媽的名字。

她只記得爸爸這麼叫媽媽,ㄌㄢˊ——ㄌㄨㄛˋ——ㄇㄚˇ。她不知道國字是怎麼樣的,我當然也不知道。她不敢問爸爸。我也最好不要問。但是她在紙片上一遍一遍地寫著ㄌㄢˊ——ㄌㄨㄛˋ——ㄇㄚˇ。寫完就鎖進抽屜,裡面塞得滿滿的紙團。「……老師,妳覺得,到我國中畢業的時候,認得的字會不會多一些?我會不會找到那三個字?」

該怎麼告訴她,重點不是擁有的字彙多少,是「認得」的能力。我可以幫著她把正確答案填進作業簿裡的所有空格,然而她幼小生命的終極處有一塊空缺,就算灌進所有與她學齡相當的知識,也填不滿。

小女生站在門口送我。她說,老師,我知道了,駱馬就是我。我就是一隻小駱馬。說完,就縮進門裡,上鎖。

最後一次上課那天,小女生裝了一整袋的禮物要我帶走。我說不不,你自己留著用,乖。小女生倒出墊板、卡通印章、鑰匙圈、中國結,還有一把一把的書卡和貼紙。她說妳至少拿走這個,一條紅色的幸運帶。醜醜的,她親手編的。可是我說好漂亮,真心的。她說,你要走了。我說是啊,我要出國唸書了。她說妳騙人,騙人會沒有朋友的。最後她還是哭了。

在那之後,除了她以外,我沒有因為這個謊言失去其他的朋友。但是後來我一直很想、很想再見她一面。想問問她找到她的藍駱馬沒有?想跟她說,後來老師知道錯了。駱馬雖然看起來像是駱駝和馬生出來的孩子,但實際上不是的。駱馬就是駱馬的孩子啊。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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