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200910月號

 

許榮哲

 

台灣的文藝青年都透過什麼管道認識大陸作家?有很大一部分恐怕不是透過作品,而是從新聞而來──「中國作家富豪榜揭曉,郭敬明居榜首」、「韓寒們與傳統文壇為何勢不兩立?」、「用身體寫作的另類女作家,衛慧、棉棉、安妮寶貝」……

近於八卦、情慾、喧囂,而遠於文學。

可能有文藝青年不服氣,誰說我們只認識郭敬明、韓寒、安妮寶貝,我們也熟北島、顧城啊!但請聽聽大陸青年詩人徐鉞怎麼說的:「在我所熟悉的身邊一些詩人朋友的討論裡,會談到西川,談到臧棣,談到韓冬、肖開愚……等等。但無論如何不會討論顧城,那會讓我們感到自己回到了中學課堂,是不可思議的。」

是的,重點在於我們不熟悉西川、臧棣,不熟悉韓冬、肖開愚,不熟悉正在發生的大陸文壇,我們自以為熟悉的其實是Lag了許久的大陸文壇。

此一Lag現象,兩岸皆然。舉個例子,當我問起大陸學員對台灣作家瞭解多少時,他們說的上口的是余光中、鄭愁予,或者李敖、劉墉。

雖然直至今年,兩岸才開啟大三通,但兩岸的青年文學從來不缺交流,至少我十年前就參加過類似的兩岸青年文學營了,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印象一片模糊,那比較像是青春的嬉遊,而文學只是妝點的花黃。也就是大多的青年文學交流都是形式大於內容,說的重一點就是無效的交流。

由於自己的切身經驗,因此當初有機會規劃這個以青年學子為主的文學交流活動之初(中華發展基金管理會主辦,耕莘文教基金會承辦),就鎖定兩個面向:

一、徵求兩岸最頂尖的文藝青年(創作經驗豐富,且有具體成績)。二、帶著自己的作品來交流。

因此「兩岸青年學生文學營」匯集了兩岸檯面上最優秀的文藝青年,如台灣的羅毓嘉、陳柏青、湯舒雯、黃崇凱、朱宥勳、神小風等十六人,他們都是經由熟悉文壇動態的副刊、雜誌編輯推薦而來的。大陸方面則是經由「在南方詩歌傳播機構」以及多位文學教授推薦,然後挑選出分別來自北京、清華、復旦等六所大學,或者獲獎肯定,或者文學歷練豐富(其中多位是該校的文學社社長)的文學菁英十人。

青春無忌,再加上對創作的熱情,因此五天四夜交流下來,成果超乎預期。現在將之簡單整理如下:

 

一、語言的使用

 

台灣以大陸詩人于堅為例,提出在詩的創作上,大陸偏口語寫作,如徐美超〈今晚我們一起擦月亮〉(哦,王彤彤,你哭泣的樣子,正適合這首詩的韻腳,和半島的孤獨),台灣比較在意修辭。這一點獲得在場大多數台灣學員的認同,包括帶領詩歌沙龍座談的青年學者楊佳嫻,也認為于堅的出現帶給台灣詩壇很大的震撼,因為台灣現代詩的傳統是楊牧、亞弦,相較之下的確比較偏古典錘鍊,所以第一次讀到于堅的詩時,覺得這詩好怪,甚至認為不是好詩。

針對這一點,多位大陸學員提出不同意見。叢治辰說,以于堅為代表的口語寫作一直以來和大陸的學院派有所爭論,所以學院派的詩肯定不口語,但也有可能在台灣眼中依然很口語。

賈子昂以「正妹」一詞為例,提出他的觀察。他說這或許跟「口語」這個詞有關,基本上兩岸的口語是不同的。大陸口語(主要指北方)的力度比較強,所以形容一個女孩子很漂亮只要用『哇操!這妞真漂』就很有力道,于堅用這種口語寫作,先天會有一種衝擊感。相對之下,台灣的口語比較綿軟,所以在使用上就會比較斟酌,而斟酌語句的過程,其實也就是錘鍊的過程。

徐鉞提出完全相反的意見,他認為大陸詩作裡的口語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口語。他說口語和書面語之間,實際上是「語言」和「言語」的關係。我們現在所用「言語」和文本裡的「語言」是不一樣的。語言學上有個公式:語言等於言語減去言語行為。那麼,詩歌其實是和言語行為無關的;當一種語言變得完全等於言語的時候,它不可能構成詩。用「口語」去寫詩,實際上它依然不是在用口語寫詩,因為它是在有意識地減去了「言語行為」之後,用一種文本形式的口語寫作,它還是語言。所以在這方面,它只是提供了一種詩歌寫作的可能性,而永遠不可能真正通過口語的形式呈現詩歌。

 

二、關注的題材

 

「為什麼不是父親母親,就是爺爺奶奶?」大陸非常困惑為什麼台灣學員的作品常寫親情?

「那你們都寫些什麼?」台灣反問。

目前就讀北大博士班,曾任北大文學社社長,主持編輯多種民刊,兼擅創作與評論的叢治辰說,按理講,親情應該是年紀稍長之後的體悟,所以他們很少這麼快就寫到親情的東西。大陸常寫的題材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個人情感抒發,或成長創傷。第二類則是宏大歷史敘述。

此外,叢指出在書寫題材上,兩岸還有一個很大的差異,那就是大陸作家擅長寫農村,但能夠寫城巿的不多,所以大陸有一陣子非常熱烈的討論該如何寫都巿文學。相較之下,他認為台灣的小說基本上已經都是城巿的東西了。

 

三、寫作的技巧

 

目前就讀清華大學研究所,歷任北大、清華文學社社長的徐鉞指出,在台灣學員的作品裡,「空間」很明顯是一個重要的元素。所有的關係、情感、事件、回憶,甚至時間都在一個狹小,或者不大的空間裡流動。相反的,在大陸這邊,「時間」更為重要,時間是把空間展開來的一個東西。用具體的譬喻來說,大陸的時間質地像念珠、項鍊,是可以數得出來的,而台灣則像絲綢,把回憶和情感都融合起來。他特別以台灣盛浩偉的作品〈父親〉為例,該篇作品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小說首獎。

徐鉞所舉的例子,以及觀察到的重點,在題材上正好和上述切合:台灣側重親情、大陸偏愛宏大敘事。至於他驚豔台灣學員在時間技巧上的運用,在某個層面上其實就是台灣小說家陳映真批評新世代只關注自我的肚臍式寫作。

何以評價一正一反呢?台灣近年來因為發表空間受限,作品篇幅越縮越短,所以小說的外在敘事被技術性的轉化成個人的內心流動(空間越來越小,時間密度越變越大),以便能在短篇幅內承載更多內容。因此在陳映真眼裡,就成了台灣新世代只關注自己,但在大陸學員眼裡,則成了可以學習的創作手法。

 

四、詩創作的印象與共象

 

台灣歸納大陸學員的詩創作,得到三個共象:

一、自我生活的反射,詩如其人,現實感很重;台灣則幾乎完全建立在一個想像的空間,現實被扭曲得非常疏離。

二、單就詩的意象而言,雖然兩岸環境不同,但大陸學員使用的意象群和台灣重複性頗高,只是使用和調度的方式略有差別。

三、作品裡普遍有與經典對話的特色,如徐鉞〈夜晚,第二十五個荷馬〉。

現任復旦詩社副社長的徐美超說,台灣詩人他只認識余光中、鄭愁予,至於夏宇和夏夏則是來台之前,前輩詩人特別介紹,他才知道的。之前對於台灣詩壇的印象是碎片式的,例如有很多的寫作班、詩歌獎,以及實驗傾向濃厚的詩,包括網路詩和圖象詩。

對於台灣方面的歸納,他提出回應,就他自己的觀察,大陸詩歌有三個傳統。一是西化,如徐鉞;二是中國古代歷史傳統,以唐詩為例,就是講究意韻,議論少,回到場景,如茱萸;三是向敘事轉型,和台灣多數學員作品裡的抒情傳統明顯不同。

 

兩岸文學的差異,當然無法從兩岸二十來位青年創作者,在短短五天的交流中,就得到什麼驚人的成果(再怎麼優秀也不可能)。但最重要的是他們各自提供了自己的作品,在仔細的閱讀之後,立刻發表各自的心得。此一心得正好給了人就在現場的彼岸創作者,一個當場回應,或者駁正的機會。因為即使是誤讀,也必然有其文化背景上的成因。

除了彼此作品的交流,在台灣學員的引介下,大陸學員終於有機會認識余光中、鄭愁予以外,其他優秀的台灣中生代作家,甚至是更年輕的駱以軍、袁哲生,以及甘耀明等人。其中,特別偏愛台灣小說的北大博士生叢治辰、陳思,幾乎逛遍了台北的二手書局,花光了所有的旅費,買了近百本的台灣文學作品。大夥笑他們振興了台灣的出版業,他們笑了笑說,那個誰誰誰,再借我們個幾千塊吧,我們還有好多書沒買呢。一借到錢,他們又立刻走進溫羅汀的書店迷宮,繼續尋寶。叢治辰並發願,回去之後一定要努力啃完這些書,並寫出一篇台灣文學的研究報告。

這種直接面對彼此作品,沒有一點虛矯掩飾的意見交流,以及帶著那麼一點魯莽、瞻前不顧後的求知熱情,正是我心目中兩岸青年,最好、也最應該的文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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