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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27 Thu 2009 10:51
  • 晚餐

晚餐                  文/彭心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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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紅淚                    文/陳育萱

 

  

 

迫近傍晚,曬衣場便穿梭著俐落的步伐,時而摩擦衣物傳來窸窣聲,時而間歇停頓似鳥昂立。妳左手負疊一堆毛皺的巾、鬆垮的上衣,連同全天陽光的重量,一起收進洗衣籃。待屋裡嬰孩哭鬧了,妳急忙再摘下其餘衣物,直至竹竿光溜。隨即,旋身連同乾燥卻一點都不輕的衣服,從門縫使力一蹬,來到竹床旁;憐惜地抱起嬰兒,低喃夏日午后將至的隆隆雷雨,爾後左手劃起火柴,點起蠟燭。

        妳沒有錢給懷裡的小寶貝買舒適的床,叮咚作響的搖籃車。生了孩子後,放在櫃頭上的幣,消失得特別快;像來了場地震,沒幾天就四散到妳以前沒注意過的洞底。妳拚命地把洞縮小,歡喜接受鄰居用得爛皺的毛巾,收起少女愛美的裝飾甚至準備捨棄;然後得以在飯桌上端出摻了椰汁咖哩的碎牛肉,蜜甜的波羅蜜浮在其中亮橙亮橙,妳將糯米盛一碗尖實,遞給妳的男人。

隔著曳動火光,妳的男人嘴巴忙著咀嚼,他方自農田下工,身上衝出了一股醃壞的氣味;狹矮的屋宇下,你們安祥地吃飯,除了懷裡的小寶貝。「小寶貝,過來爸爸這裡。」妳的男人吃沒幾口,就因小寶貝突如其來的哭聲,心軟地放下碗筷,把小寶貝接到懷裡。抱著嬰兒的男人露出滿足的笑,妳則忖著要替男人摘些金鏈花的種子,加水煮可以解酒呢。妳凝視著他手邊斟滿的酒杯這麼打算。在他喝醉後可以煮一碗,幫他褪去綁架案的悲傷眠夢。

綁架是他常說的一個眠夢。用夢去形容,對你們來說,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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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27 Thu 2009 10:44
  • 電話

電話             文/趙弘毅

1

 

扣掉手機,拿鐵有五支電話。客廳放母機,書房、廚房、臥房、廁所各有一支無線電話子機。電話來時,像是警鈴大作,整間房子的每一處都被驚動。

摩卡問她為什麼,她總說:「因為怕漏接。」萬一臥室沒有電話,半夜突然有人打來,起床加上到客廳的時間,說不定可以刷牙加上洗臉;萬一廚房沒有電話,出去再回來,比較精緻的料理說不定就毀了一半;萬一廁所沒有電話……

還有因為拿鐵電話講久了喜歡走來走去,譬如和姊妹淘榛果聊天,或者和男友摩卡談情,久了便會起身摸摸書櫃,開開衣櫥,把電視打開再關上,從冰箱拿顆蘋果之類的,所以家裡的電話全是無線電話。而她往往講到話筒沒電,無法收發訊號,只剩無助的沙沙聲。這時,換支話筒便能繼續打屁。如果一支話筒能連續使用四個小時,五支便是將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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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鎖的箱子            文/許俐葳

 

  外婆失蹤了一個禮拜之後,當所有人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情時,我在那個箱子裡悄悄找到她。

  說是那個箱子好像也不正確,應該說是我翻遍了外婆家裡所有堆到天花板的箱子,才終於在最後一個箱子裡找到她,簡直像是幼時的躲貓貓遊戲,我們小孩子最愛找一個箱子裡躲進去,憋住氣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咚咚咚,而藏在箱子裡的傢伙往往是第一個被找到的,然後換人當鬼,週而復始,直到每一個玩遊戲的孩子都躲過箱子才算玩得盡興,好像沒藏過箱子就算沒玩過躲貓貓一樣。

  而如今,外婆把自己捲曲一個球狀躺在裡面,雙手抱膝像小動物一樣畏縮,眼睛張得大大的望著我,一眨一眨好像發著光。

  是了,我們誰都不是躲藏的天才,外婆才是。

  

  外婆的身上總是有一種味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混合而成的海洋氣味,腥鹹而強烈,從她跨出的每一個步子蔓延開來,每當外婆朝我細碎緩慢的走來時我就開始打噴嚏,打到鼻子都紅了還是無法習慣,這股氣味每當外婆洗完澡後更益發的濃烈,不像是從皮膚裡發出,倒像是從骨頭裡溢出一樣,「因為是從海裏面活回來的!」外婆總拉長了音調,在我問她時微露驕傲般的這麼說,逃難,那個叫做逃難,她一字一句的強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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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TV暢遊指南              文/陳栢青

 

也許我們該記得進入包廂時電腦打號吐出的條碼紙上入場時間,也許不該,反正深夜十二點以後至凌晨六點間,憑卡消費只收取包廂費,人頭數不構成問題,像現象學大師胡塞爾所提出之「括號法」,把所有的預設和前見置入括號之中,存而不論。於是一旦進入KTV,有許多物事也該跟著放入括號中,(時間)被放入,到明早六點計時時間到以前,包廂裡不存在時間。將(日常生活)放入括號中,搖一搖那些白日裡烈陽蒸塵漫天飛花的工作、職場心酸以及種種不如意,皆沉澱於包廂最底層,暫可置之不理,待明日離場時間如出地穴,望著外頭晃亮亮日光刺亮讓人眨不開眼,始再覺人世實存熱燙燙之溫度。當然還有更多括號(股市起伏)、(工作進度)、(職場進退)、(廚房裡滾不爛那盅豬腳)……

若能把身外的一切通通放到括號裡,從進入KTV包廂的那一刻,什麼都可以卸下。小小包廂佈置成極簡風格,綿沙發塑膠方桌,角落一台點歌機器神奇連接至電視螢幕喚來山與海,此外再無他物。那是一個以幾何狀物體呈現的功能形房間,一切設計皆線條俐落不帶一絲浪費,沒有其他附屬之功能性恰恰是包廂最大的功能性,於是你放下公事包,鬆了鬆領帶也許一腳一踢把鞋都甩掉,別忘了拿下頸間掛著據說能用來清淨空氣之負離子轉換機,雖然包廂沒有窗戶,但反過來說,也就無需擔心外頭壓面而來的鐵塔高樓或車流量,把空氣污染、建築與街道放在括弧裡,且我們不需排隊,歌詞裡也沒有借過或你先請,跟著便把人群放入括弧中,又發覺房間裡唯一電視將永不放映新聞與八點檔,這麼一來竟將外頭整個世界都放入括弧中。KTV包廂且連牆壁都細心鋪上吸音棉墊,閘門一但密闔起,便像進入太空艙,脫離社會其實這麼簡單,螢幕顯示歌曲播放倒數,來賓請掌聲鼓勵。

彷彿回到希臘時代,槽痕柱露天議會場,白衣人迎風開襟,頭帶桂冠高聲訴說,你在包廂裡則拿起麥克風,TESTTEST,外圍坐成一圈一圈不再是你的上司你的下屬或是那個偷偷換掉你報表的神秘競爭者,而都是聽你言說歌唱的公民,身分被還原,階級被放入括弧中,KTV的民主制度,包廂中只存在歌唱者與聆聽者。第一首歌切入前奏一陣鋼琴滑音由小漸大,一旦場子炒熱,話題便不再圍繞A出走B業界投資C行業準備與D聯手染指E,上述符號通通被代換成音符DOREMI,於是職業被放入括弧中,密閉包廂宇宙漂流,失重狀態裡誰的喉頭深邃一如太空蟲洞,一引吭,休士頓,這裡是探索者一號,一切就緒,準備出發。

那之後音高陡然拉高八個音階,往復迴旋如轉山岳,又該轉瞬拉下低唱淺吟,但那樣理想化充滿細節性的繁複技巧只應該存在於《老殘遊記》中,且把「技巧」放入括弧裡(還沒進包廂以前,我們已經把《老殘遊記》與課本放到更遠的地方了),所謂的唱將歌唱大師就應該去參加電視選秀節目,來KTV歡唱之輩,說穿了不過圖個「爽」字,人們聲歇力竭一逕粗紅了脖子像要自喉間傾倒出些什麼來,而這些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就只是什麼的什麼(把情感、或著「什麼」被放入括號中),對應於歌詞不外乎負棄、情傷或驀然回首,很快你便會發覺,那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表達這些「什麼」時的姿態,如何豪邁拼趕場拼大聲拼一切可資投注的,那樣毫不在意揮霍,噴沫彈齒咬到舌頭也要保持喉道暢通的心態本身,根本就是一種青春。於是便把青春也放到括弧中。別時容易,唱時難。

相應於點歌系統中萬千歌曲等待演繹或著消費你的青春,KTV業者且精心製作了點播率排行榜,並跨媒介整合不同頻道電台密集播送本月主打歌, KTV的新國歌運動,有一天你終然會發現這個由商業體制操弄控制的政權本質,但縱然明白排行榜上歌單看似這麼豐富實則貧瘠,偏偏又買它的帳,總為了某段歌詞而心一搏一碰眼淚就要掉,於是那麼貧瘠卻又豐富的,你試圖選擇,但最終沒得選擇,於是只好把選擇放入括弧中,且安慰自己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而你不知道從新來過會不會比較好,於是括弧中便又多了「遺憾」這一心態。

或著在這麼多歌曲中,你真的曾經由這些相重覆的字裡行間重新記起那個誰誰,跟著回想起某年夏天那件藍色白摺裙與落在上頭的槴子花白色瓣葉,當你眼眶微濕,你會驚覺,螢幕上你心裡的那個人已然大了身型換了臉顏便坐在你身旁,你們也許會唱一樣的歌偶爾在同一個節拍上相遇,但一切都將隨著螢幕裡那蹦蹦跳躍的藍點直往下走,相同的歌詞再重複一次便沒什麼意思,於是你把往昔那一段放入心裡也置入括弧中,而時間則把那個人放在包廂裡,只是什麼都變了,唯一能夠觸及卻又不能攀附的,竟還是聲音,也只有聲音(我以前喜歡過你耶)、聲音(離開以後你好不好)、聲音(如果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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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駱馬        文/湯舒雯

2009年五月號《明道文藝》398

這是真的。

傍晚。我手裡抓著小紙片,上面從家教社那裡抄來地址。第一次去,離學校不遠,過沒兩條街,一下子就找到了巷口。

巷口一家便利商店,燈火通明的。自動門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叮咚叮咚地開關,襯得巷子裡一片靜黑,深不可測。一隻野貓竄出來不見。像夜裡的的腸子,靜的,冷不防蠕動一下。

招牌上,xx人力資源公司。我想起朋友說,很黑的,這種。難怪時薪給得你這麼高。推開招牌下的公寓鐵門,一支燈管斜斜地吊在半空中轉,蟲子追著它雌雌作響,青青地閃爍著亮。蜘蛛絲在牆角飄啊飄的。電梯壞了,我爬上樓按了門鈴。

門鈴一響,鏽蝕紅色鐵門的後方,隨即由遠而近爆出陣陣亢奮的犬吠;像是電視遙控器按開螢幕瞬間,聲浪與畫面爭先恐後洶湧而出那樣。有人吸著拖鞋,啪搭啪搭在屋內走動;喝叱著狂吠不止的犬隻,邊拉開門鎖。只開了一條縫,三條馬爾濟斯犬擠出來,繞著我打圈。我跟著走進,這麼小的門卻是這麼大的客廳。三隻狗兒興奮地跑跳著舔我的腳後跟,嗅我的褲管。一隻被撈起來:不行,沒禮貌。小女生又撈起一隻:髒啊。

那是我的第一份家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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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也可以成為永遠      文/顏訥

 

灰白色的河堤,朝天邊恣意妄為地延伸,彷彿不讓我有停在終點,蹲下來、喘口氣的機會。

那樣一個下午,氣溫冷冽,鼻頭似乎能感受到空氣凝凍的重量,並且以微血管潮紅做無聲的抗議。我獨自走在無盡灰白之中,徐徐吐氣,讓從口腔中竄出的濕濡水蒸氣與低溫交纏成霧,並且靜看乳色的煙霧輕輕上升,散去。河水蒼白而懶散的往前漫流,間或點綴著深綠布袋蓮和倏然飛起的小白鷺。這樣的空間太寂寥,以致時間慘白著一張臉,好像在那瞬間也被凝結住了。

我只是向前走去,沒有目的。走著走著,耳邊彷若有弦樂洩出,奏的是希臘電影《永遠的一天》那總能使人融化的配樂。瞇眼間,依稀看見前方佇立著深藍色風衣蒼老的身影,亞歷山大似乎從霧中走來,手上緊握死去多年的妻子安娜所寫的信。他以沙啞的嗓音為我朗誦:「有一天你會離去,風會帶走你的眼光;但是請給我這一天,就當我倆沒有明天。」

 

是的,就僅止一天;一天也可以成為永遠。

然而,我們該期待永遠嗎?該相信生命中會有什麼事物是不會隨風飄散,不會變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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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信             文/何瑄

 

    踏進家裡玄關,抬起頭,頂上是一根長長的樑,由大門筆直延伸到另一端牆面,像把利刃,將一個家活生生地切成不均等的兩段。

    樑的右下方嵌了一座小型神龕,紅沉沉的燭火終年搖曳,日復一日我母親跪在神龕面前,手持念珠,嘴裡低聲誦念佛經,任由早晨的陽光斜越過長樑,在她的側臉、身軀刷上一道又一道陰影。

    母親誦經時總緊閉著眼,火紅的燭光在她臉上跳躍,將她平靜的眉眼、嘴角全染上了一股妖異,那根長樑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簾子,隔絕母親於那一方角落,在紅黑兩色交錯掩映之下的母親顯得朦朧又遙遠,每回我離開家裡,總忍不住朝門縫多望一眼,好確定我的母親依然存在,她安穩地呼吸、誦經聲喃喃不絕於耳,我才能安心地闔上門。

    我深怕有一天忘了回頭,母親就真這麼跪成了一尊像。

 

    可母親終究沒能成為一尊像,自入殮後她一直靜靜躺在客廳,一簾白布緊繞在她身邊,像客廳頂上的長樑一樣,將她隔絕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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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自述〉             羅毓嘉

 

 

 

  嗨你好。坐這裡是嗎?嗯,這椅子滿好坐的。

 

  你或許會覺得我出現在這裡有些突兀,但如果不趁這時候,好好把這事說一說,我會懷疑有問題的是我自己。我最近滿愛胡思亂想的,上課不太能專心,老懷疑我生活的這世界有病,很煩。這是最主要的問題。噢,我今年二十歲,大學生,這學期修二十四學分。不不,跟課業壓力沒有甚麼關係,畢竟大學前兩年我拿了三次書卷獎。我想源頭是出在我的家庭……家裡兩個男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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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後事件                作者/盛浩偉

 

  對他而言,那個夏天的下午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一段時光。夏日的艷陽籠罩著整座城市,午後的雲層越積越厚,空氣裡瀰漫潮濕的泥土的醺臭味,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旁菩提樹細瘦的枝幹憂思地立著,姿態彷彿那幾個總在操場上奔跑的田徑隊男生精瘦得能清楚數出肋骨的軀體。他撮弄著濕漉的雙手,低頭望著人行道上一格一格猩紅色的粗糙方磚,穿過一條街,紅綠燈的小綠人快步地閃爍著踏著步伐,他全身冒汗。轉過彎後便走到了平常上學都會走的那條路上,像是鐵軌無預警地轉了個彎而火車鳴著刺耳的汽笛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卻又在某個關鍵點接回了正常的軌道上,彷彿剛剛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突然感覺到平常走的這條路好寬廣,與兩旁建築的距離、建築頂端所築成的天際線高度相互交錯所構成的壓迫感,遠遠小於方才他走出的那條W家門前的小路。

  他聞了聞那雙濕漉的雙手,還有某種腥濃漂白水的味道,他繼續撮弄著。又過了一條街,經過學校的門口。從鐵欄杆的圍牆外往內望暑假的學校,大門前拉下的鐵門沉重地阻擋著,而外頭警衛室裡的保全正在打瞌睡,保全前面的小電風扇轉啊轉地讓那保全稀薄的髮絲一下飄起又一下蓋在油亮的額頭上。他轉移焦點,又看到了那個警衛室和鐵門之間的長方形的黑色入口,既熟悉又恐懼,裡頭的暗影正不斷流瀉出來,順著暗影留出的還有老舊校舍的潮濕與小便斗、未沖掉的糞便散發著的騷臭,在夏日豔陽的催逼之下蒸散漂浮在空氣之中,傳到了警衛室之外。他轉身走到學校對面的全家便利商店買了一包Airwaves的薄荷口香糖,一口氣塞了四顆到口中,刺激的清涼感立刻從他的口腔蔓延,從鼻孔竄出,他因為太嗆了而打了一個噴嚏。

  他總是因為太嗆而打了一個噴嚏。每次與W走出那個不斷散發著黑暗的廁所後他總是買一包Airwaves的薄荷口香糖並且一次吃下好幾顆,W會在便利商店裡晃啊晃地,偶爾走到電玩與漫畫的架前拿起某個線上遊戲的廉價的註冊新手包或某本新出的漫畫看了又看,再歸回架上,等到他買完口香糖後便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一下說「我去補習了拜──」,叮咚,然後W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便利商店的自動門。究竟是多久之前開始發生這樣的事呢,他心裡暗暗地開始回想,卻怎樣也想不起來。他加快腳步,想趕快回到家準備等下要補習的課本和作業,不然就要遲到了。前幾天開始就已經算是準國三生了呢,再不認真讀書,回家不知道又要被爸爸怎樣大聲罵,他想,啊,不過最近已經不常打我了呢。自從上次他上體育課換短褲時被同學發現背上的條條瘀青,而差點鬧得連社會局都來關注之後,他父親已經收斂許多。

  他想起每次W都會用食指輕撫那條條瘀青,一邊在他背後低聲發出「好可憐吶」,然後就會用粗壯的兩隻臂膀從背後環抱住他,接著W的雙手會開始在他的胸部腹部游移。對敏感的他而言,每次W撫摸那些瘀青時,背上細軟的小汗毛與W指尖接觸時的感觸都不自覺地使他的心從邊緣開始發涼顫抖。他又聞了聞雙手,大概是因為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太過強烈,只聞到清涼的刺激味,但再仔細地辨別,那股腥臭的漂白水味仍然隱藏於其中。他記得第一次聞到這類似的味道是還在國小,幾年級他忘記了,就只是某天下午他潛入父親的房間偷玩電腦時不小心踢翻了放在電腦桌下的垃圾桶,裡頭的垃圾灑了滿地,而在陣陣腐爛酸臭的味道中就夾雜著這樣腥臭的漂白水味。不過他早已習慣了在髒亂之中的氣味,因為父親總是不整理房間,父親床上那條一年四季以至七年二十八季都未曾換過床單的大棉被蓬鬆鬆地癱軟散亂著,不知裡頭吸進了多少每個翻來覆去的深夜裡中年男人的體味、的口臭、的分泌的汗汁;而牆角那一堆由塑膠杯、保麗龍碗、紙類文件堆積而成的雜物更是未曾動過,窗簾底下透進的陽光中,細微的粉塵微粒正在空氣中緩緩迴旋運行。這一堆雜物父親也命令他不准亂碰,所以即使上國中後他每個月都把家的其他地方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父親的房間裡時間依然靜止在七年前,只有所有在時間的浪濤拍打撲擊所殘存的遺骸碎屑不斷地累積在那個老舊陰沉散發臭味的房間中。

  他又再度等著另一邊街角那個原地奔跑的小綠人。他聯想到W今天本來也是穿著綠色的T恤,他覺得那件衣服很好看,尤其配上那個黃色的Love & Peace的圖案,好像蘊藏著什麼純潔的生命力,自己也好想買一件。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白T恤,或已經不能說是白,是經過無數次洗滌、染進其他顏色,領口袖口都已衰舊變皺,而胸前的黑色圖案也已被洗衣機刷磨得滿是刮痕的老舊T恤。他不自覺地蹭了蹭他腳下那雙腳根底部已磨破的球鞋,把手伸進口袋,暗暗地在口袋裡算著剛剛從W房間裡拿到的一疊百元鈔票,都是新的,應該是W的零用錢吧,摸起來有堅實的沙沙的觸感。拿這些錢去買衣服會被爸爸發現嗎,他想,他最怕的是被父親發現他居然敢在放學後出現在家裡和補習班以外的地方。每次想到這裡他背上那幾道已經快要完全散去的瘀青彷彿又開始在皮膚下竄動,觸發著痛覺的神經,警告他還是過著學生規律蒼白的生活好了。他總是疑惑卻又不敢再去追問七年前的事,他所知的只有每次他父親拿竹條抽他的手心的時候總邊吼著「這麼丟臉我怎麼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啪噠、啪噠,邊噴著口水飛沫,在那個陰暗的房間裡;或是,幾次在深夜裡全屋子都關了燈,他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發現父親坐在客廳的板凳上駝著背睡著,電視螢幕裡透出的藍光輕柔地鋪在父親衰老疲憊的臉頰下巴喉結鎖骨和肩膀,突然,他的父親會喃喃低吟「留我一個人就好……」之類。

  在某一次類似那樣子的晚上,他曾經替只穿著縮水又被肚子撐大的吊嘎的父親披上外套。但是隔天父親卻彷彿什麼秘密被發現似的爆跳,整整一個禮拜都對他大吼大叫。他站在路口,左手算著左邊口袋裡的錢,右手把玩著右邊口袋Airwaves口香糖的塑膠包裝,然後手指便觸到方才找的零錢和發票,這張發票會中獎嗎,他想。雖然Airwaves的口香糖很貴,但只有這個牌子這種口味的口香糖可以沖淡他口中的,以及麻醉自己再聞到手上的那股腥臭的漂白水的味道。綠燈,他又走得更快。夏日午後的艷陽再度照射,他的背上滲出汗水,褲襠亦開始有著潮溼的感覺。剛剛W舔過的痕跡,那唾沫乾掉的痕跡彷彿又開始濕潤了起來,雲層越壓越低,卻遲遲不下雨。他突然感到自己腹部下方的骨盆處有一股空虛的抽痛,如同擠完的牙膏般正漸漸蜷縮著。他越走越快,開始喘息,他聽著自己的喘息聲,剛剛W的喘息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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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作者/盛浩偉

 


  哥剛剛打電話來說他明天回來。
  自從他去南部讀書以後,我們連一通電話也沒講過,沒想到我居然會開始期待他回來。
  他的房間依然保持著一年以前的樣子,連綿被都散亂在床上,媽媽沒有整理,或著應該說,媽媽故意不整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也都十九歲了,媽還要對他去南部讀書的事情大驚小怪,而且一年了,好像也沒有稍微對這件事情釋懷。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爭吵的畫面。就像門上那幾道凹陷而粗糙的刮痕,強烈地刻在我的腦海中:哥跟媽說他要到南部去讀書,媽就開始歇斯底里,直到哥受不了,衝進房間狠狠地把門摔上,媽也開始發瘋似地拿了掃把就朝門亂敲亂打……
  那時候我在房間裡,正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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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小說

字數:7000

發表情況:20091月《青春》

白三的春天             文/白艾昕

2007年的春天,當白三走進那個鼎鼎有名的高中貴族班時,一股黃白之氣迎面撲來,令他一陣寒噤,至於什麼是黃白之氣他也說不好,總而言之就是令他覺得很不舒服。那時候新班級的班主任就堵在門口抽煙,登記完進班手續他就問白三要手機號碼,眼睛還不時地對他上下打量著,看得白三很不自然。白三用狐疑的眼光盯著面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雖然他老,但是打扮卻一點也不顯得土氣。以前沒進貴族學校時,白三就聽人說過,貴族學校的老師都是些老弱病殘之流,現在看來這個老至少是被證實了。白三有些驚詫,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見到老師找學生要手機號碼的,況且他對自己的衣著能夠引得老頭子如此有興趣也很是奇怪。一時半會兒也沒反應過來,一愣神把號碼堵在了嗓子眼裡,就是說不出來,乾脆從碩大的褲兜裡掏出手機,翻找自己的號碼念了出來。班主任瞥了一眼那個手機,是個摩托羅拉L2,已經是老古董了。隨後目光又落到了他那雙NIKE的帆布板鞋上。他記下號碼,眼睛移開了那雙鞋,繼而轉向了前排那幾個漂亮女生的胸部,心不在焉而又語氣平和的對一旁的白三說:“你坐第二組中排,住7號宿舍,這兩塊空間的同學穿的全是NIKE的鞋子,而且手機也都是摩托羅拉,估計你們的審美觀點和性格會一致,能夠比較合得來。”白三看著他,目瞪口呆。而那班主任說話同時的那副色相著實令白三作嘔。臨進教室時那個老色鬼又說了一句:“我姓黃,你以後叫我老黃就可以了。”白三心想:“你是夠黃的了,還知道應該叫你老黃啊!真是人如其姓。”隨後老黃又沖著教室中排中間的那個男生說到:“V3,這是新來的L2白板同學,你們以後要互相照應。”說完便扭著他那衰老而又略有些傴僂的身體慢慢的踱出了教室。白三顯然沒聽懂他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也沒在意,快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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